靖康十一年正月十六,運河,“鎮海號”三層樓船。
白玉娘一身素雅的湖綢襦裙,外罩半舊的銀狐比甲,丹鳳眼低垂,纖纖玉指捏著一隻薄如蟬翼的定窯白瓷茶盞,卻久久未飲。
方才陳太初那番如驚雷炸響、又如冰泉滌蕩的話語,仍在耳畔轟鳴,在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久久無法平息。
她怔怔地望著杯中早已涼透的茶水,清澈的茶湯映出她眼底翻湧的迷茫、震撼,以及一絲被洞穿心底隱秘後的狼狽。
“王爺”她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打破了暖閣內長久的沉寂。
她抬起眼,目光複雜地望向窗邊那道玄色身影。陳太初背對著她,憑窗而立,玄色常服的衣擺被河風微微拂動。
他正眺望著窗外運河的景象——渾濁的河水翻湧著白沫,兩岸是蕭索的冬日田野,間或有幾處冒著炊煙的茅舍,更遠處,是汴梁城方向那片被硫磺煙雲籠罩的鉛灰色天空。
幾艘破舊的漁船在浪濤中起伏,船夫佝僂著身軀奮力搖櫓;
岸邊纖道上,幾個衣衫襤褸的纖夫正拖著沉重的漕船,黝黑的脊背在寒風中繃緊如弓,粗重的號子聲隱約可聞。
白玉娘的目光也落在那幾個纖夫身上,心頭莫名一顫。她深吸一口氣,聲音溫婉,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困惑與探尋:
“王爺我至始至終都沒真正明白您的用意”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說您想稱霸一方裂土封王吧可回望這二十餘載您為大宋開疆拓土平定海疆賑濟災民引進良種哪一件不是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說您不想稱霸吧您又將那玄龜艦隊‘黑鷂營’兵權牢牢攥在手中!”
“琉球帥府‘天工院’更是如同鐵桶!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我白玉娘自詡閱人無數卻實在看不懂您究竟圖什麼?”
陳太初緩緩轉過身。
搖曳的燭光映照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深潭,平靜無波。
他嘴角緩緩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那笑意裡沒有半分嘲弄,反而帶著一絲洞悉世情的了然與一絲難以言喻的蒼涼。
“白娘子”他聲音低沉,如同古琴撥動低沉的弦音,“你果真是個通透之人。”
他緩步走回紫檀圈椅前,並未坐下,隻是單手扶著椅背,目光如炬,直視白玉娘眼底深處那翻湧的迷霧。
“稱霸?”他輕輕搖頭,聲音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否定,“我陳太初從未有過此心!”
“為何?”他自問自答,聲音陡然轉沉,如同重錘敲擊在白玉娘心頭!
“因為若我為一己之私欲稱王稱霸便要驅策千軍萬馬踏著累累白骨去攻城略地!去血染山河!那麼縱使霸業功成黃袍加身之日便是我陳太初償還那如山血債如海孽債之時!”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緊椅背,骨節泛白!
“何況稱霸之路屍骨如山!血流成河!那每一具倒下的屍骸背後都是一個破碎的家!都是一個本該有溫飽有希望的活生生的人!”
暖閣內死寂!
唯有蒸汽明輪沉悶的轟鳴如同壓抑的心跳!
白玉娘渾身劇震!丹鳳眼猛地瞪圓!陳太初話語中那毫不掩飾的對生命的敬畏與對殺戮的厭惡!如同一道驚雷!狠狠劈開了她心中那層被權勢利益蒙蔽的厚繭!
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這個男人心底那片與這濁世格格不入的赤誠與悲憫!
“我陳太初要的不是那樣!”
陳太初的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他抬手,指向窗外運河上那幾個在寒風中奮力搖櫓的漁夫那幾個脊背佝僂號子嘶啞的纖夫!
“我要的是這大宋的子民!無論是汴梁城裡的販夫走卒!還是運河兩岸的田舍郎!或是金山礦坑裡的淘金客!馬六甲碼頭上的苦力!都能有一口飽飯吃!有一件暖衣穿!有一處遮風擋雨的安身之所!僅此而已!”
他目光如電掃過白玉娘那張因震撼而失神的臉!
“那你問我為何要牢牢抓住兵權?”他聲音陡然轉厲!如同金鐵交鳴!
“因為那不是我陳太初的私兵!那是大宋的脊梁骨!是懸在這萬裡江山頭頂的劍!”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柄劍被人拿去當燒火棍!不能看著這根脊梁骨被人掰彎了!拿去當敲門磚!當那些隻知盤剝吸血的蛀蟲勳貴們稱王稱霸魚肉百姓的工具!”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向窗外汴梁方向那片被硫磺煙雲籠罩的鉛灰色天空!
“我讓王奎去金山!讓染墨經略琉球!讓羅家紮根呂宋!讓柳家扼守馬六甲!讓羅江開發南美銅礦!”
他聲音如同奔雷!一字一句!砸在白玉娘心頭!
“不是為了給我陳太初建什麼海上王國!更不是為了讓你們去當什麼土皇帝!”
“是為了給這大宋千千萬萬活不下去的流民!災民!佃戶!苦力!找一條活路!開一條生路!讓他們的雙手!能在那片新拓的土地上!掙一口乾淨的飯吃!讓他們的子孫後代!不必再世代為奴!不必再看人臉色!仰人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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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轉身!玄色身影如同山嶽般矗立!壓迫感瞬間籠罩整個暖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