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元年,深秋,汴梁。
蕭瑟的秋風卷起金黃的銀杏葉,在禦街青石板路麵上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輕響。昔日因動蕩與蕭條而一度冷清的帝都,仿佛被注入了一劑強心針,竟在短短數月內,重新顯露出幾分畸形的、令人不安的“繁榮”氣象。店鋪重新開張,酒旗招展,車馬粼粼,人流如織,各種口音的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混雜著糖炒栗子的焦香、羊肉湯的膻鮮以及西域香料那濃鬱而陌生的氣味,構成了一幅喧囂而脆弱的盛世浮世繪。
在這片刻意營造出的熱鬨之下,權力的格局已悄然重塑。昔日因妹夫陳太初失勢而備受牽連、幾乎被流放漠北苦寒之地的趙德安,如今竟官運亨通,不僅重獲聖眷,更被委以重任——權知開封府事,兼龍圖閣直學士。這個位置,恰如仁宗朝那位鐵麵無私的包拯,掌京畿治安刑獄,糾察百官,權柄極重,乃天子腳下真正的實權要職。
開封府衙氣象一新。三班衙役精神抖擻,六房書吏步履匆匆,往日那種因派係傾軋、前途未卜而彌漫的懈怠與惶恐之氣一掃而空。趙德安端坐正堂,麵容比往日清臒了許多,眉宇間添了幾分風霜磨礪後的沉靜與冷峻,眼神銳利如鷹,處理公務果決明快,令行禁止,頗有幾分雷厲風行的架勢。他深知自己此番起複,地位微妙,既是陛下對陳太初一方釋放的“善意”與安撫,更是陛下手中一枚用以平衡朝局、彰顯“新政”氣象的關鍵棋子。他如履薄冰,事事躬親,力求在這波譎雲詭的旋渦中,穩住腳下這方寸之地。
禦街與馬行街交彙的繁華路口。
人流摩肩接踵,各式攤販見縫插針,將本就不甚寬闊的街道擠占得水泄不通。賣西域胡餅的、售汴梁灌湯包的、吹糖人的、演傀儡戲的……叫賣聲、討價聲、嬉笑聲混雜一片,仿佛又回到了靖康之前的太平光景。
一隊開封府衙役按刀巡街而來,為首的班頭皺著眉頭,嗬斥著那些將攤子支得太靠路中的小販:“哎!那賣果子的!往裡收收!沒見擋著道了嗎?!”
“還有你!測字算命的!彆堵在路口!快些挪開!”
小販們忙不迭地賠著笑臉,手腳麻利地挪動家什,嘴裡還不住奉承:“差爺辛苦!差爺辛苦!這就挪,這就挪!如今這汴梁城,還得是您幾位在,才有這太平景象啊!”
衙役們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卻依舊板著臉維持秩序。在這片看似和諧的市井喧囂中,一個略顯突兀的童謠聲,脆生生地飄了過來,鑽進人們的耳朵裡:
“大老鼠,偷油吃,咕嚕咕嚕脹肚皮~
花貓來,喵嗚叫,老鼠嚇得摔下椅~
油罐破,滿地流,花貓舔舔胡子翹~
你說妙,他說妙,最後誰家廚房糟?”
唱歌的是個約莫七八歲的男童,虎頭虎腦,眼睛黑亮,正蹲在一個賣“胡辣羊蹄”和“西域囊餅”的食攤旁,用樹枝在地上劃拉著,搖頭晃腦地唱著自編的歌謠。攤主是一位三十許歲的婦人,荊釵布裙,麵容清秀卻帶著勞碌的風霜,正是六年前於西夏戰事中喪夫、得朝廷撫恤與秦王暗中接濟才得以在汴梁安身立命的張門王氏。今日恰是學堂休沐,她便帶著獨子張德法出來擺攤補貼家用。
周遭幾個熟悉的老主顧聽了這童謠,先是覺得有趣哄笑,隨即品味出其中那一點微妙的譏誚意味——那“偷油吃”脹破肚皮的“大老鼠”,那舔著胡子看似得意實則廚房一團糟的“花貓”……似乎都在影射著什麼。眾人笑聲漸漸收斂,互相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卻無人點破。
恰在此時,那隊巡街衙役走了過來。班頭也聽到了童謠,腳步微微一頓,目光掃過那男童,又看向正忙碌著給客人切囊餅的王氏。他認得這母子二人,知其乃是軍烈屬,平日裡頗受街坊照顧。
王氏見官差到來,連忙放下活計,擦了擦手,臉上堆起慣常的、帶著幾分敬畏的笑容:“劉班頭,您巡街辛苦!剛出爐的囊餅,您幾位嘗嘗?”
那劉班頭卻擺了擺手,沒有接餅,反而湊近半步,壓低了聲音,語氣帶著幾分罕見的關切與警告:“張家娘子,近來……生意可好?”
王氏一愣,忙道:“托官府的福,還過得去。”
劉班頭目光瞥了一眼還在兀自哼歌的張小郎,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如同耳語:“娘子是明白人……近來汴梁城裡,看著是熱鬨了,可……這水底下,旋渦多著呢。管好家裡的小郎君,有些話……有些調調……可不能在外頭胡亂唱念,免得……惹禍上身啊!”
王氏臉色瞬間白了白,她何等聰慧,立刻聽出了弦外之音,連忙點頭:“是是是!多謝班頭提點!小孩子家胡謅的,我回頭一定好好管教!”說著,趕緊轉身拉過兒子,低聲斥道:“法兒!莫要胡唱!快幫娘收碗!”
劉班頭見狀,微微頷首,又似無意地補充了一句,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眼下……還好是趙府尹當家……他老人家……念舊……心腸軟……若是換了彆個……唉……隻怕就沒這般好相與了……娘子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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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罷,他不再多言,領著衙役繼續向前巡去。留下王氏站在原地,手心冰涼,一陣後怕。她自然聽懂了那未儘的深意——如今的開封府尹趙德安,乃是秦王陳太初的大舅哥,念著舊情與香火,對市井小民尚有幾分回護之心,手段也相對寬和。若換了秦檜那般心狠手辣、熱衷羅織罪名之人當政,隻怕這無心童謠,就足以讓她們母子陷入囹圄之災!這看似太平的街市,實則暗藏殺機!
與此同時,汴梁城東南隅,大宋最高學府——太學之內。
激烈的辯論聲正從明倫堂中傳出,與市井的喧囂截然不同,這裡湧動的是思想的碰撞與交鋒。
數十名太學生青衣博帶,或坐或立,圍繞“近日朝局變革與《四海論》之得失”爭得麵紅耳赤。
一方學生慷慨激昂:“秦檜奸黨倒台,貪腐遭嚴懲,海禁重開,百業複蘇!此乃陛下聖明獨斷,撥亂反正!足證聖天子在位,自有雷霆手段,何須那《四海論》所言‘分權製衡’之贅述?君臣父子,綱常有序,此乃天地正理!權若分置,令出多門,國將不國!”
另一方學生立刻反駁,言辭卻頗為謹慎,並不直接否定君權,而是巧妙援引現實:“兄台此言差矣!聖天子自是明察秋毫。然,若非此前權奸蒙蔽聖聽,貪腐橫行,又何以致使工部巨虧、邊軍欠餉、流民百萬?《四海論》或有激進之處,然其‘依法治貪’、‘監察獨立’之論,豈非正可彌補人治之疏漏?前車之鑒未遠,我等豈能重蹈覆轍?”
又有學生接口,語氣沉痛:“如今朝堂雖清算秦黨,然製度未變!僅靠陛下天威與新任官員之操守,能保幾年清明?若製度不改,難保日後不再出張檜、李檜!《四海論》所倡,非為削君權,實為固國本,保社稷長治久安耳!”
支持君權至上的學生憤然道:“爾等豈非暗倡秦王之說?此乃…”
“非也!”立刻有人打斷,“吾等所論,乃天下公器!秦王之說,亦為一家之言,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為我所用,有何不可?莫非隻因言出秦王,便因噎廢食,對其所有主張一概摒棄?此非士人所為!”
辯論激烈異常,卻始終圍繞著“製度”、“法治”、“貪腐”等具體問題,無人敢公然質疑皇權本身,但那股要求變革、渴望建立一種更穩定、更少依賴於個人道德的製度性保障的思潮,已然在年輕士子心中悄然生根發芽,並與陳太初那遠在海外的身影,產生了某種隱秘的共鳴。
堂外秋風掠過參天古柏,發出陣陣鬆濤之聲,仿佛在為這場關乎帝國未來的思想交鋒,奏響深沉而未知的序曲。
汴梁城,就在這表麵複蘇、內裡暗潮洶湧的詭異平衡中,小心翼翼地維係著它的繁華舊夢。每個人都在觀望,等待著那最終必將到來的……變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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