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元年,深秋,汴梁皇宮,福寧殿暖閣。
爐火融融,暖意熏人,上好的銀霜炭無聲燃燒,驅散了殿外深秋的寒意。雕花窗欞半開,泄入幾縷淡金色的陽光,映照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空氣中彌漫著清雅的禦用沉香,一切本該是靜謐而舒緩的。
然而,此刻暖閣內的空氣,卻凝滯得如同暴風雨前死寂的海麵,壓抑得令人窒息。
何栗垂手肅立,紫袍下的身軀看似放鬆,實則每一根肌肉都緊繃如鐵。方才皇帝那句輕飄飄的、仿佛家常閒話般的詢問,不啻於一道驚雷,在他耳畔轟然炸響!巨大的震驚與寒意瞬間席卷全身,讓他幾乎控製不住身體的顫抖。他強行壓下翻湧的氣血,迫使自己迅速冷靜下來,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轉。
他緩緩抬起頭,臉上恰到好處地浮現出極度愕然與難以置信的神情,目光坦然地迎向禦座上那雙深不見底、正靜靜審視著自己的眼睛,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被無端指控的委屈與驚詫:
“陛下……您……您這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臣……臣怎會有如此通天之能耐,竟能讓……能讓已死之人起死回生?世子罹難,舉國同悲,臣亦心痛如絞,然……此等驚天之秘,臣……臣萬萬擔當不起啊!”
他的表演堪稱完美,語氣、表情、眼神,無一不透露著忠臣被君王無端猜忌的悲憤與茫然。
趙桓靜靜地看著他,臉上那層偽裝的溫和漸漸褪去,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冰冷的失望。他並未動怒,隻是輕輕歎了口氣,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穿透力:
“何卿……不必再與朕演戲了。”他微微前傾身體,目光如炬,仿佛要刺穿何栗所有的偽裝,“忠和那孩子……安然無恙,此乃天大的好事!朕……並非要怪罪於你。恰恰相反,朕……感激你!感激你在這等危難時刻,能挺身而出,保全了忠和,保全了……朕與秦王之間,最後的一點情分,一點轉圜的餘地。”
他的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懇切:“朕今日召你前來,非為問罪,實為……求解!你將忠和藏匿起來,這般隱瞞下去,終非長久之計。風聲鶴唳,提心吊膽,何時才是個頭?不若……讓他重見天日吧!朕可下旨,公告天下,言明此事乃為保護忠和,免受奸人迫害。如此一來,秦王妃聞此喜訊,心病自然可愈;秦王海外得知,亦可安心。他們一家……便可安然回京團聚。這……豈不更好?”
字字句句,聽起來合情合理,充滿了為國為民、為臣子著想的“仁君”風範。
然而,何栗的心,卻隨著他的話語,一寸寸沉入冰窖!他身體內部的弦繃得更緊,幾乎要發出呻吟。他瞬間明白了皇帝的真正意圖!這絕非什麼“感激”與“成全”,而是……要將陳忠和這顆至關重要的棋子,從自己這個“不可控”的棋盤上,重新奪回他皇帝的手中!一旦陳忠和由暗轉明,被置於皇帝的“保護”之下,那麼,他就不再是連接海外與中原的橋梁,而是……皇帝用來要挾、談判、甚至鉗製陳太初的……最大的人質!皇帝手中將重新握有最重的籌碼!
冷汗,悄無聲息地浸透了何栗的後背。幸而……幸而他早有準備!今日清晨,接到宮中異常召見的口諭時,他那曆經宦海沉浮磨練出的、對危險近乎本能的直覺就已敲響警鐘!他當機立斷,已密令最可靠的牛大眼與鐵算盤二人,憑借其對汴梁城地下密道網絡的熟悉,以及一身過硬的本事,將陳忠和與嶽雷悄然轉移出了何府,送往一個就連他自己短時間內都無法確定的、絕對安全的隱秘據點!
此二人,出身嶽家軍底層,驍勇忠誠,後追隨陳太初遠航海外,曆經風浪,對陳太初的忠誠與欽佩已深入骨髓。雖對舊主嶽飛仍懷敬意,但在秦王與朝廷之間若必須做出抉擇,他們的傾向……不言自明。將他們安排護衛陳忠和,是何栗早已布下的、最關鍵的一步暗棋!
想到此處,何栗狂跳的心漸漸平複下來,一股冰冷的底氣自心底升起。他臉上的驚愕與委屈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坦蕩的、甚至帶著幾分被誤解後的凜然正氣。他再次深深一揖,聲音沉穩而清晰,不帶絲毫猶豫:
“陛下!臣……不知陛下為何會有此等猜想。但臣……可以對天發誓!臣之府中,絕無世子蹤跡!臣更無那般偷天換日之能!陛下若不信…”他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直視趙桓,語氣斬釘截鐵,甚至帶著一絲……悲壯的決絕,“臣……懇請陛下即刻派遣一隊陛下絕對親信之人,徹查臣之府邸!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掘地三尺,細細搜查!若果真能從臣家中搜出世子,無需陛下降罪,臣……願當場自裁以謝欺君之罪!若搜不出…”
他話語微頓,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則請陛下……還臣一個清白!並嚴查那散布謠言、離間君臣之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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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話,擲地有聲,慷慨激昂,充滿了被冤屈的忠臣那不容玷汙的尊嚴與剛烈!
趙桓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他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死死盯住何栗,試圖從對方那坦然無懼、甚至帶著一絲憤怒的眼神中,找出一絲一毫的心虛與破綻。
然而,他失敗了。何栗的目光清澈而堅定,仿佛真的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暖閣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爐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以及窗外遠處隱約傳來的宮漏聲,提醒著時間的流逝。
君臣二人,一站一坐,目光在空中交鋒,無聲地角力。空氣中彌漫著猜忌、試探、以及一種近乎破裂的……冰冷張力。
趙桓的心中,亦是驚疑不定。他並非憑空猜測。陳忠和“葬身火海”後,西北鳳翔府種家的異常沉默、嶽飛及其舊部隱忍卻持續不斷的暗中探查、乃至漕幫某些殘餘勢力詭異的動向……這些蛛絲馬跡,最終都隱隱指向了這位深藏不露、且與陳太初有著複雜淵源的當朝宰相。他本以為,今日以雷霆之勢點破,何栗在驚慌失措之下,或會露出馬腳,或會順勢交出人來,以求自保。
他卻萬萬沒有料到,何栗竟如此強硬!如此……決絕!竟敢以自身性命和清譽為賭注,反將一軍!
難道……自己真的猜錯了?情報有誤?還是說……何栗早已將人轉移,並有絕對把握不被發現?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意味著……他這位皇帝,對朝局、對臣子的掌控,遠非他想象的那般……牢固。
一種巨大的、冰冷的失落感與隱隱的憤怒,如同毒藤,緩緩纏繞上趙桓的心臟。
他緩緩靠回椅背,臉上恢複了古井無波的平靜,隻是那眼神,愈發幽深難測。他不再看何栗,隻是揮了揮手,聲音疲憊而淡漠:
“罷了……朕……信任何卿。此事……不必再提了。卿……退下吧。”
何栗心中猛地一鬆,背後冷汗涔涔而下,麵上卻依舊保持著那份凜然,躬身行禮:“臣……告退。”
他緩緩退出暖閣,每一步都走得沉穩如山,直到走出殿門,步入冰冷的秋日陽光之下,才感到那幾乎凍結的血液,重新開始流動。
暖閣內,趙桓獨自一人,望著何栗離去的方向,目光陰鷙。他指尖無意識地敲打著龍椅扶手,發出沉悶的響聲。
“查…”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大殿,低聲自語,聲音冰冷如鐵,“給朕……細細地查!朕倒要看看……這汴京城,究竟還藏著多少……朕不知道的事!”
君臣之間,那最後一絲勉強維持的信任與默契,
於此,
徹底…
碎裂。
無形的裂痕,
已深可見骨。
一場更激烈的風暴,
正在這溫暖的暖閣之外,
悄然…
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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