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年,五月初五,端午。
開德府的秦王府邸,雖不及汴梁王府的恢弘,卻處處透著北方大族的沉穩與底蘊。庭院深深,古槐如蓋,灑下細碎的陽光。陳守拙老太爺被安置在最為通風敞亮的上房,由精心挑選的老仆伺候著。或許是歸鄉的慰藉,或許是兒子守在身邊的安心,老人枯槁的臉上竟真的多了幾分血色,昏沉的眼神也清亮了些許,偶爾能認出近前的人,甚至能含糊地喝下幾口精心熬製的參粥。
陳太初日夜侍奉在側,親自嘗藥問膳,見父親精神稍振,心中稍安。府中大夫卻私下稟報:“王爺,老太爺此乃回光返照之象,油儘燈枯,非藥石能逆。如今全憑心頭一口氣撐著,能延幾日,實屬天意,萬不可掉以輕心。”陳太初默然點頭,心中沉重。宗族核心子弟大多已隨他遷往流求或散居海外,留在此地的多是些遠支旁係,府中難免顯得有些冷清,但這反而讓老太爺少了應酬之苦,得以靜養。
正當他稍稍安心之際,一封來自汴梁、加蓋皇帝私印的“中旨”送到了案頭。旨意言辭極其溫和,以弟自稱,懇切邀請“秦王兄”於端午佳節赴汴梁金明池共賞龍舟,一敘兄弟之情。陳太初覽畢,目光深邃。他知道,真正的交鋒,即將開始。安頓好父親,囑托心腹嚴密守護,他便帶著一隊精簡的護衛,悄然啟程,奔赴汴梁。
端午日的汴梁,金明池。
盛況空前!仿佛要將去年以來的壓抑沉悶一掃而空。碧波蕩漾的金明池畔,彩旗招展,人山人海,歡呼聲、鑼鼓聲震耳欲聾。數十條龍舟如離弦之箭,在湖麵上劈波斬浪,槳手們喊著雄壯的號子,奮力劃動,水花四濺。兩岸的百姓翹首以盼,為自己支持的舟隊呐喊助威,空氣中彌漫著艾草、粽葉的清香和熱烈的節日氣氛。皇家亦依例開放部分苑囿,與民同樂,更添盛世華彩。
池畔最佳觀景處,一座名為“麗景台”的華麗樓閣臨水而建,飛簷鬥拱,紗幔輕揚。此處戒備森嚴,卻並非完全隔絕外麵的喧囂,反而能將池中盛景與萬民歡騰儘收眼底。
閣內,不似外間喧鬨。熏香嫋嫋,陳設雅致。皇帝趙桓一身常服,麵色依舊蒼白,倚在鋪著軟墊的臨窗坐榻上,身上蓋著薄衾,雖強打精神,卻難掩病容。他望著窗外沸騰的景象,眼神複雜。
內侍低聲稟報:“陛下,秦王殿下到了。”
趙桓微微頷首:“請秦王兄入內,爾等皆退下,無朕吩咐,不得打擾。”
陳太初步入閣中,亦是一身簡便的青袍,摒去了王爺儀仗,如同尋常訪友。他目光掃過趙桓的病容,心中微歎,麵上卻平靜無波,依禮微微躬身:“臣,陳太初,參見陛下。”
“秦王兄不必多禮,快請坐。”趙桓抬手虛扶,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今日端午,隻敘家禮,不論國事……咳咳…”話未說完,便是一陣輕咳。
內侍奉上香茗後,悄然退下,閣中隻剩君臣二人。窗外的歡呼聲、鼓樂聲隱隱傳來,更襯得閣內一片異樣的寂靜。
趙桓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陳太初臉上,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政和五年端午,朕尚未被封太子,還是定王時,在樊樓初識兄台,兄台的一首,“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技驚四座,與王兄深入了解,兄那時便以一篇《漕運新策》更讓人耳目一新……宣和年間,你我合力,排除萬難,設立大宋錢號,整頓金融,充盈國庫,何等意氣風發……後來,蔡京老賊構陷,兄被迫離京,遊曆四海,朕……朕竟未能力保……”他語氣低沉,充滿了追憶與……悔意。
陳太初靜坐聆聽,並未插言,隻是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茶杯。
趙桓繼續道,語氣愈發感慨:“直至靖康元年,金虜南下,社稷危如累卵,滿朝朱紫或束手,或欲南逃!唯兄台!以一文臣之身,挺身而出,挽狂瀾於既倒!滄瀾舸血戰,孤身入敵營……那般膽識擔當,朕……至今思之,猶感慚愧。”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及至後來,兄推行新政,雖手段酷烈,然《四海論》中之深意,‘天下為公’、‘民為邦本’……朕雖仍有疑慮,卻亦不得不承認,其心至公,其誌至偉!”
他長長歎了口氣,仿佛耗儘了力氣,目光變得銳利而直接,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困惑:“秦王兄,朕今日隻想問一句真心話。自古帝王,誅殺功臣者眾,然我大宋自太祖皇帝起,便立下‘不殺士大夫’之誓,朕雖不肖,亦從未動過鳥儘弓藏之念!為何……為何曆朝曆代皆是君權神授,代天牧民,到了朕這裡,兄卻非要……非要行這‘君主立憲’,分朕之權,限朕之柄?朕……究竟做錯了什麼,竟讓兄覺得,朕……不配獨掌這江山?”
這一問,石破天驚!將所有偽裝、所有試探、所有迂回,徹底撕開!趙桓死死盯著陳太初,蒼白的臉上因激動而泛起潮紅,眼中充滿了不甘、委屈與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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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太初迎著他的目光,沉默良久。窗外,龍舟競渡的歡呼達到高潮,鼓聲如雷。他緩緩放下茶杯,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力量,輕聲反問:
“陛下通讀史籍,尤精《資治通鑒》,可知……華夏數千載,可有一姓王朝,國祚延續超過三百年否?”
趙桓一怔,眉頭緊鎖,腦中飛速掠過曆代紀年。
陳太初不待他回答,繼續道:“強漢四百年,實則中間王莽篡位,光武中興,劉秀與西漢末帝,早已出了五服,不過是借‘漢’之名號罷了。盛唐二百八十九載,便轟然崩塌。三百年,仿佛一道天塹,無人可越。陛下可知,為何?”
他的目光變得深邃,仿佛能洞穿曆史煙雲:“非因天災,非儘外患,根子在於……王朝興衰,過於係於一人之明暗!明君在位,則天下晏然;昏君臨朝,則社稷傾危。一家一姓之私欲,如何能承載億兆生民之公器?權力無限,則腐化必至,積重難返,終有土崩瓦解之日!周而複始,百姓何辜?總在興亡之間,血流成河!”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指著外麵歡騰的人群,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悲憫與決絕:“陛下!臣非欲奪陛下之權,實欲為這大宋江山,尋一條能跳出這三百年周期律的活路!臣不欲學太祖黃袍加身,非臣清高,而是臣深知,即便坐上那位置,也不過是重複舊路,終將被新的循環碾碎!臣要的,是創立一套不因一人明暗而動搖的法度,讓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讓我朝能真正‘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風骨,化為穩固的國本!如此,或可望千秋萬代,讓這汴河之水,永潤華夏之土!”
一番話,如黃鐘大呂,在麗景台中回蕩,蓋過了窗外的喧囂。趙桓如遭雷擊,怔在榻上,臉色變幻不定。他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問題,一直糾結於個人權柄得失,卻未曾想,對方的目光,已投向了千百年後!
君主立憲是限製陛下在得意忘形之時無限膨脹的欲望,不是要奪權......
窗外,一條龍舟率先衝過終點,兩岸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聲浪直衝雲霄。
閣內,一片死寂。
唯有陳太初的話語,如同驚雷,在病弱的皇帝心中,炸開了一片…全新的、卻也是無比艱難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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