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七月末,東海,無名荒島以南海域。
鉛灰色的海天之間,浪濤翻湧,鹹澀的海風帶著一股暴雨將至的壓抑。一艘看似尋常的漕幫烏篷船,如同一個固執的影子,死死咬在前方那艘吃水頗深、行跡鬼祟的漁船後方。船頭,漕幫江寧分舵的得力乾將,綽號“浪裡蛟”的韓七,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古銅色的臉上寫滿了焦慮與不甘。
他們已經跟了三天三夜。從長江口外的浩渺煙波,一路向南,穿過舟山群島的星羅棋布,航向愈發偏僻。前方的漁船顯然發現了追蹤者,船上的水手皆是老海狼,操船技術精湛,時而借助島嶼陰影迂回,時而突然轉向利用潮流加速,試圖甩掉尾巴。韓七仗著船小靈活、手下兄弟水性精熟,幾次險險跟丟又都勉強追上。
但此刻,韓七的心卻沉了下去。前方的海域,島嶼開始變得稀疏,水深浪急,追蹤難度倍增。更麻煩的是,那漁船似乎有意將他們引向一片暗礁密布、海流複雜的危險水域。就在一個時辰前,漁船借著一次短暫的濃霧掩護,猛地轉向,直插向一片布滿猙獰礁石的島群陰影之中。韓七的船緊隨其後,卻險些撞上一處半潛的暗礁,船底傳來令人牙酸的刮擦聲,駭得他一身冷汗。
“七爺!不能再跟了!”船上的老舵公聲音發顫,指著海圖上那片標注著無數骷髏標記的區域,“前麵是‘鬼見愁’礁群,暗流亂得像一鍋粥,彆說咱們這小船,就是水師的大艦進去也難保周全!那幫殺才分明是想把咱們引進去喂魚!”
韓七死死盯著前方那艘即將消失在礁石迷宮中的漁船背影,拳頭攥得咯咯作響。他何嘗不知危險?但舵主羅江的命令猶在耳邊:“務必查清賊巢所在!”就這麼跟丟了,如何交代?
就在這時,前方礁石後,突然閃出兩條快艇,船體狹長,速度極快,船首似乎還架著黑黝黝的物事,正正地攔住了去路。對方沒有任何旗號,但那逼人的氣勢和隱隱的敵意,讓韓七瞬間汗毛倒豎。
“撤!快撤!”韓七當機立斷,嘶聲吼道。對方有接應,而且顯然是武裝船隻,己方毫無勝算。
烏篷船狼狽地調轉船頭,借助一股順流,拚命向外海逃去。那兩條快艇並未追擊,隻是靜靜地停在礁石口,如同兩道沉默的死亡界線,警告意味十足。
韓七回頭望去,隻見那漁船和快艇的身影,迅速隱沒在嶙峋的礁石與彌漫的水汽之後。他勉強記下了這片島礁的大致方位——位於琉球島以東的群島琉求群島衝繩一帶)的東南方向,是一片在海圖上都標注模糊、被視為航行禁區的無人荒島群。
數日後,消息幾經輾轉,送達開德府秦王府。
陳太初站在那幅巨大的、標注了最新勘測數據的東海海圖前,目光久久凝視著韓七報告中描述的那片區域。他的手指,輕輕點在那個代表無名島群的位置,指尖冰涼。
“琉球東南……無人島群……”他低聲重複著,眼中銳光閃爍。這完全印證了他之前的猜測。樸承嗣,或者說那股神秘的海盜勢力,果然沒有遠離宋境,而是狡詐地選擇了在大宋實際控製區流求)的眼皮子底下藏身!這片島嶼,遠離主要航道,環境惡劣,不宜居住,官方測繪粗略,正是藏匿的絕佳地點。他們就像附骨之疽,利用地理上的盲區,既能隨時出擊劫掠航線,又能借助複雜水文躲避追剿。
“好一個‘燈下黑’!”陳太初冷哼一聲。敵人的狡猾與膽大,超出了預期。但這發現,也讓他徹底明確了目標。不能再被動挨打,必須主動出擊,至少,要先確保己方航線的安全。
他立刻鋪紙研墨,開始下達一連串措辭嚴厲、目標明確的指令。
第一道命令,發往流求基隆港,致總督染墨:
“染墨吾弟:賊巢方位已大致鎖定,然敵暗我明,不可浪戰。當務之急,乃強化自身,以正合,以奇勝。
一、即刻起,所有一級護航艦船,分批次入塢改裝!優先換裝最新式高壓蒸汽機,提升航速與續航力,務求對敵形成絕對速度優勢。
二、艦炮更新換代不容延緩!淘汰舊式前膛炮,全麵列裝後膛裝填線膛炮,配備新式瞄準鏡與開花爆破彈。射程、精度、威力,必須遠超賊寇。
三、擴大巡邏範圍,改變巡邏模式。以流求本島為圓心,將巡邏半徑向東南延伸,覆蓋可疑島群外圍。采用不定時、不定線巡邏法,施加持續壓力。
四、精選熟悉東南島礁水文之敢死之士,組建數支精乾小分隊,配發快艇、強弩、火油罐及新式手雷,執行秘密偵察任務。任務目標:摸清賊巢具體位置、兵力分布、船隻停泊點,而非接戰。切記,隱蔽為上,一擊即走,保存實力。
五、通報所有簽約海商,近期東南航線風險升級,建議船隊加強自衛武裝,或暫避風頭。流求水師將提供最高級彆護航,但需提前申報並支付相應風險溢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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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非一時之計,乃根本之圖。速辦!”
第二道建議,通過密信渠道,呈送汴梁樞密院與平章政事何栗:
“臣太初謹奏:今海疆不靖,賊寇凶頑,非特劫掠商船,更已威脅沿海重鎮安危如登州之事)。竊以為,被動防禦,徒耗錢糧,難竟全功。為保社稷沿海安寧,臣冒死建言:
請旨敕令沿海各重要港口、軍鎮,如登州、萊州、明州、泉州、廣州等,即刻著手更新岸防炮台。汰換陳舊不堪之火器,仿流求新炮製式,鑄造射程更遠、精度更高之重炮,配屬精良觀瞄器具,由熟練炮手操演。如此,則賊船若敢再犯,必遭迎頭痛擊,使其不敢近岸肆虐。所費雖巨,然相較於商路斷絕、城鎮遭劫之損失,實為必要之投資,乃固本培元之長策也。”
然而,正如陳太初所料,他的奏議一經在朝堂提出,便如同捅了馬蜂窩。
紫宸殿內,反對之聲甚囂塵上,遠比之前的攻訐更為猛烈和“有理有據”。
戶部的官員首先跳出來,捧著賬本,痛心疾首:“陛下!萬萬不可!陳太初此奏,實乃禍國之言!更新全國岸防炮台?此乃何等巨耗?初步估算,僅炮械鑄造、炮台修葺一項,便需耗銀不下五百萬貫!這還不算日常維護、彈藥補給、兵員增餉之費!如今北地大旱,賑災猶恐錢糧不足,豈能再行此等勞民傷財之舉?”
緊接著,禦史言官們引經據典,群起而攻之:
“陛下!臣彈劾陳太初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其經營流求,已耗費國帑無數,今又欲將此舉推及全國,實為借機擴充其勢力,攬權自重!”
“所謂海盜之患,皆因其妄開海釁、結交遠夷所致!今不反省己過,收斂行止,反而欲大興土木,將沿海變成其火炮演兵之地,此乃本末倒置!”
“《司馬法》有雲,‘國雖大,好戰必亡’。陳太初一味強調武力,置聖人仁政德化於何地?此等鷹派作風,絕非治國安邦之正道!”
“臣懷疑,其奏議中所謂‘新式火炮’,必又出自其流求工坊,此舉名為加強防務,實則為自家工坊牟取暴利,乃假公濟私之典型!”
更有陰險者,將話題引向更危險的方向:“陛下,沿海炮台若皆按陳太初之製式打造,則全國海防命脈,豈非儘握於其手?倘若其心懷異誌……臣不敢深思啊!”
龍椅上的趙桓,聽著台下唾沫橫飛的爭論,臉色陰晴不定。一方麵,登州遇襲的驚悸未消,他確實擔憂海防;另一方麵,國庫空虛、北地旱情的現實壓力,以及舊黨大臣們“祖宗之法”、“仁義為本”的冠冕堂皇之論,又讓他猶豫不決。陳太初的提議,聽起來很有必要,但牽扯太大,反對的聲音也似乎“占理”。
最終,趙桓在巨大的壓力下,采取了慣有的拖延策略,將陳太初的奏議“交由樞密院、戶部、工部詳議”,實則等同於擱置。
消息傳回開德府,陳太初並未感到意外,隻是嘴角泛起一絲冰冷的嘲諷。他深知變革之艱難,舊勢力的阻撓無處不在。但他更清楚,危機的腳步不會因朝堂的爭吵而放緩。海上的較量,終究要靠海上的實力來說話。
他望向東南方向,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屋宇,看到了那片波濤詭譎的海域。
流求的升級計劃必須加速,而朝堂上的這場博弈,不過是另一場更為漫長、更為殘酷的戰爭的前奏。
真正的驚雷,終將在海上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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