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臘月二十六,午時,開德府,秦王府。
書房內的對話,持續了近一個時辰。炭火添了又添,茶水溫了又溫。陳太初麵對兩位年輕後輩的追問,將他數十年來對時局的觀察、對曆史的反思、對未來的構劃,抽絲剝繭,娓娓道來。他沒有空談玄理,所言皆是具體而微的症結與對策;他沒有激昂慷慨,平靜的語氣下卻蘊含著撼不動、摧不垮的堅定信念。
陸遊端坐在一旁,幾乎忘記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沉浸在陳太初的講述中。他自幼飽讀詩書,聖賢典籍中“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早已爛熟於心。然而,書本上的道理是扁平的,是隔著一層紗的。他見過官場上前輩們口頭上的“天下為公”,轉身便是結黨營私、盤算得失;他聽過士林間清流們的高談闊論,背後往往是為自身清譽或家族利益張目。即便如範仲淹、王安石這般名垂青史的能臣,其變法之路亦是荊棘密布,最終或黯然離場,或毀譽參半。“天下為公”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真正做到,何其艱難!往往初心易得,始終難守。權勢、名利、家族、黨爭……有太多東西,足以讓一個熱血士子最終迷失在宦海的浮沉之中。
而眼前這位秦王,位極人臣,手握重兵,富可敵國,海外更有基業,卻甘於在守製期間,埋首於啟蒙字書、注音符號這等“微末”之事;他所思所慮,非一姓之興衰,而是億兆黎庶最基礎的“有衣穿、有飯吃”;他所追求的社會藍圖,並非虛無縹緲的“大同世界”,而是具體到“人人識字明數”的堅實根基。這種超越時代局限的視野,這種將宏大理想落實於細微處的務實精神,這種麵對重重阻力卻毫不退縮的堅韌,如同醍醐灌頂,衝刷著陸遊固有的認知。他仿佛看到,在王安石那座悲壯的變法豐碑之後,另一條更為深遠、更為堅實的道路,正在眼前這位秦王腳下,倔強地向遠方延伸。自己,似乎正站在一個偉大時代的門檻之外,有幸窺見了門內的一絲光亮。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動與使命感,在他胸中澎湃激蕩。
當陳太初關於“開啟民智乃百年大計”的論述告一段落,書房內再次陷入短暫的靜默,唯有思想的餘韻在空氣中震顫。陸遊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心潮,又就新政執行中的幾個具體難點——如如何防範胥吏在清丈田畝中做手腳、如何確保官營錢號低息貸款能精準惠及貧戶等——向陳太初請教。陳太初皆耐心解答,所言之策,既有原則性的把握,又有技術性的考量,令陸遊茅塞頓開,獲益匪淺。
問詢既畢,陸遊感到此行目的已然超額達成,心中塊壘儘去,豁然開朗。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向著陳太初深深一揖,語氣誠摯而激動:“王爺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晚生如撥雲見日,心中疑惑儘解。今日聆聽教誨,方知何為經世致用,何為民本初心!王爺宏願,震古爍今,晚生……晚生雖才疏學淺,願效犬馬之勞,追隨王爺與陳兄,為這‘五有’之世,略儘綿薄!”他目光灼灼,已然找到了此生值得追隨的方向與事業。
陳太初看著眼前這位眼神清亮、充滿朝氣的年輕人,微微頷首,眼中露出一絲讚賞。大宋的未來,正需要這樣有熱血、有見識的新生力量。
就在這時,書房門被輕輕推開,王妃趙明玉端著一個小食盤走了進來,盤中是幾樣精致的點心和熱湯。她見室內氣氛凝重中帶著振奮,便溫婉一笑,道:“說了這許久,想必也乏了,用些茶點墊墊饑吧。”目光柔柔地落在陳太初身上,帶著關切。
陸遊連忙再次行禮:“晚生拜見王妃娘娘!”
陳太初接過妻子遞來的湯碗,對陸遊笑道:“務觀不必多禮。你大老遠從大名府趕來,就為了問這幾句話?連頓便飯都不吃便要回去,傳揚出去,豈不讓人笑話我陳太初連一頓飯都舍不得管,怠慢了佳客?”
他這話看似對陸遊說,眼角餘光卻帶著一絲戲謔瞟向趙明玉。趙明玉先是一愣,隨即想起前些時日種彥崇與陸遊初次來訪時,丈夫因忙於政務未曾留飯,自己事後還曾私下嗔怪他待客不周。此刻被丈夫當眾點破,她白皙的臉頰瞬間飛起兩抹不易察覺的紅暈,似羞似嗔地悄悄瞪了陳太初一眼,隨即迅速恢複常態,嫻靜地接過話頭,對陸遊溫言道:“王爺說的是。陸公子切莫客氣,已近午時,府中已備下便飯。用了飯,歇息片刻,再讓忠和陪你在這濮陽城內走走看看。明日一早動身,快馬加鞭,趕在關城門前進大名府城,時間也綽綽有餘。何必急於這一時半刻,頂風冒雪地趕路?”
陸遊見秦王王妃皆如此盛情,心中感動,更知這亦是進一步拉近關係、觀察秦王家風的良機,便不再推辭,躬身道:“王爺、娘娘厚愛,晚生感激不儘!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午膳設在小花廳,菜式雖因守孝而相對素簡,但食材精致,烹調得法,可見王府底蘊。席間,陳太初不再談論嚴肅的政事,轉而問起陸遊的遊學見聞、詩詞創作,氣氛輕鬆融洽。趙明玉在一旁安靜布菜,偶爾插言一兩句,亦是溫和得體。陳忠和則與陸遊說起河北風物、京中趣聞。這頓家常便飯,讓陸遊深切感受到了這位權勢赫赫的秦王,在私底下亦有隨和、溫情的一麵,心中更添幾分親近與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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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罷午膳,又飲了會茶,陳忠和便依言領著陸遊出了王府,在濮陽城內閒逛。雖然天氣寒冷,但年節氣氛漸濃,街市上亦有不少人流。陳忠和身為地主,為陸遊指點著城中的古跡、坊市,講述著本地的風土人情。陸遊一路行來,仔細觀瞧,見城內秩序井然,商鋪林立,百姓麵容雖非個個富足,卻也少見菜色,透著一股安居樂業的平穩氣息,心中對陳太初的治政之能,又有了更直觀的認識。
當晚,陸遊被安排在東廂客房歇息。
室內溫暖如春,床鋪舒適。但他躺在榻上,卻毫無睡意。白日裡書房中的每一句話,陳太初沉靜而堅定的目光,王妃溫和的笑容,濮陽街市的景象……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回放。他深知,今日濮陽一行,已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他不再隻是一個吟風弄月、尋求仕進的才子,他的肩上,仿佛壓上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他拿出隨身攜帶的紙筆,就著燈燭,將今日所思所感,匆匆記錄下來,字跡因激動而略顯潦草。
次日清晨,臘月二十七。
天色未明,陸遊便已起身洗漱。用過早膳,他與陳忠和一同向陳太初、趙明玉辭行。
陳太初送至二門廊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又對陸遊勉勵道:“務觀,前路漫漫,任重道遠。望你保持此心,腳踏實地。回去代我向尊父問好。”
“晚生謹記王爺教誨!”陸遊與陳忠和一同躬身行禮。
馬蹄踏碎晨霜,一行人再次踏上歸途。來時心懷忐忑與好奇,歸時胸中已裝滿沉甸甸的信念與清晰的方向。陸遊回望漸漸遠去的濮陽城樓,冬日稀薄的陽光正努力穿透雲層,將城牆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輪廓。
他知道,大名府,父親還有未儘的公務,河北西路還有更艱難的挑戰。但此刻,他的心中充滿了力量。風雪歸途,不再是寒冷的跋涉,而是一段承載著新生希望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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