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著她的手，指尖冰涼得不像活人。雨水順著發梢滴落，在站台的水泥地上砸出一個個深色圓點，像未乾的血跡。風從隧道口灌進來，帶著鐵鏽與腐土的氣息，吹得站台頂棚吱呀作響，仿佛整座車站都在低語。13路公交車依舊停在那裡，車體漆黑，玻璃泛著幽綠的光，像一頭蟄伏的獸。車門半開，金屬邊緣鏽跡斑斑，緩緩地、機械地開合著，像一張沒有牙齒卻貪婪的嘴，等待著吞下下一個祭品。
“你必須讓她上車。”陳默站在我身後，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動什麼不該醒的東西。他的影子被昏黃的路燈拉得很長，扭曲地貼在地麵上，竟不像人形，倒像是某種跪伏的怪物。“否則你將永遠困在循環裡。下一班車來時，你就會變成新的司機。”
“可她還活著！”我猛地回頭，聲音撕裂了雨幕。少女站在我身旁，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出奇地平靜，仿佛早已看透了這場輪回的真相。她的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可她確實還在呼吸——她還活著，怎麼能就這樣被送進那輛鬼車？
“死與活，早就不重要了。”陳默苦笑，嘴角扯出一個近乎悲憫的弧度。他抬起手，指向車廂內那十二個沉默的乘客。他們全都低著頭，影子在車內幽綠的燈光下交疊成一片蠕動的黑霧。“重要的是‘願意’。她願意放棄生命，這就是資格。”
我愣住了，轉頭看向少女。她也正望著我，目光清澈得令人心碎。
“讓我去吧。”她輕聲說，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太累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麼。不是死亡選擇了她，而是她選擇了死亡。在這無儘的循環中，每一次等待，每一次上車，每一次看著彆人消失，都像一把鈍刀在心上反複切割。她不是怕死，她是怕繼續活著——怕繼續在這條沒有終點的路線裡，重複著沒有意義的旅程。
雨越下越大，水珠砸在車頂，發出密集的鼓點聲，仿佛整座城市都在為這場儀式奏樂。少女鬆開我的手，一步步走向那輛13路。她的腳步很輕，幾乎不發出聲音，可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她踏上台階，金屬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像是某種古老的門扉被緩緩推開。她站在門口，回頭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揚起，像是在告彆，又像是在安慰。
然後，她走進了車廂。
那一瞬，空氣仿佛凝固了。車內十二人同時抬起頭，動作整齊得詭異。他們的眼睛在黑暗中泛著微光，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解脫的微笑——那種笑，不屬於人間，像是靈魂終於卸下重負後的釋然。他們的影子在座椅間蠕動，逐漸淡去，仿佛完成了某種使命。
緊接著，我看見黑水從車廂底部湧出，像活物般蔓延，卻不是淹沒，而是退去。那些被黑水占據的空座，一張張恢複原狀，木紋清晰，扶手完好，仿佛從未被汙染。而少女，緩緩走向最後一排，那個始終空著的第十三個座位。
她坐下。
就在她身體觸碰到座椅的瞬間，異變陡生。她的皮膚開始變得透明，血管如蛛網般浮現，又迅速淡化。她的手指、手臂、臉龐，一寸寸化作青煙，嫋嫋升騰，被座椅深處某種看不見的力量緩緩吸入。那張木椅仿佛有生命，輕輕震顫，發出低沉的嗡鳴，像是在啜飲靈魂。
車燈驟然亮起，慘白的光線刺破雨幕，照亮了整個站台。司機緩緩轉過頭來——那張臉，竟與我有七分相似。他的眼睛是純黑的，沒有瞳孔，隻有無儘的深淵。
“任務完成。”他的聲音沙啞而空洞，像是從地底傳來，“你可以走了。”
我沒有動。
雨水順著我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還是淚。我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個剛剛空出來的第十三個座位。它靜靜地立在那裡，木紋清晰，扶手完好，仿佛從未有人坐過。可我知道，少女已經不在了。她不是死了，她是被“收走”了，成為這輛公交車的一部分，成為循環中的一環。
“如果我現在不上車……”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得像一片落葉，“會怎樣？”
陳默站在我身後，沉默了很久。雨聲忽然小了，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你會消失。”他終於開口，聲音裡沒有情緒，隻有事實的冰冷，“魂飛魄散，連輪回的機會都沒有。你的名字會被抹去，記憶會被清空，連曾經存在過的痕跡都不會留下。就像你從未出生，從未活過。”
我笑了。
那笑不是因為解脫，也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近乎荒誕的清醒。我終於明白了這趟車的規則——它不殺人，它隻“交換”。每一次循環，都需要一個“願意”的靈魂來填補空缺。司機不是怪物，乘客也不是冤魂，我們都是這場儀式的一部分，是維持這條路線運轉的燃料。
而我，早已不是第一次經曆這一切。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我想起自己也曾站在雨中，拉著另一個少女的手；我想起自己也曾聽見陳默的低語；我想起自己也曾看著她走向那輛車，坐進第十三個座位，化作青煙……然後，我醒來，成為新的“林晚”，開始下一輪的引導。
我們都是她，她也是我們。
這輛車，從來就不隻是13路。它是時間的裂縫，是靈魂的牢籠，是無數個“我”在無儘循環中彼此交接的驛站。每一次“交換”，都是一次重生，也是一次死亡。
我緩緩抬起頭，看向司機。他也在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悲憫。
“我不走了。”我說。
陳默猛地抬頭：“你瘋了？你會——”
“我知道。”我打斷他，聲音平靜，“但這一次，我想留下。不是作為乘客，也不是作為引導者。我想知道，當所有‘願意’的靈魂都耗儘時，這輛車，會駛向哪裡？”
雨停了。
站台的燈一盞盞熄滅，唯有13路的車燈依舊亮著，像一隻不肯閉上的眼睛。車門緩緩關閉，發出沉重的金屬摩擦聲。司機轉回頭，握住方向盤。
引擎啟動，低沉的轟鳴在隧道中回蕩。
我站在原地，看著那輛黑車緩緩駛入黑暗。車尾燈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雨幕儘頭。
我知道，下一班車來時，會有另一個“我”站在這裡，拉著另一個少女的手。
而我，將成為新的司機。
在無儘的夜裡，繼續等待下一個願意交換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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