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蠟筆在門框上劃出第一道弧線時,母親剛好把最後一勺酒曲拌進糯米裡。太奶奶的手還搭在母親腕上,老人指腹的溫度透過布料滲過來,像暖爐貼在皮膚上。牆上的影子隨著燈泡的晃動輕輕搖晃,枝椏般的手臂間,仿佛真的結出了圓滾滾的米糕,在橙黃的光裡泛著柔光。
“要畫帶桂花的!”太奶奶突然開口,聲音帶著糯米酒的甜香,“你爺爺種的那棵桂花樹,每年秋天落的花能鋪滿半口缸,醃進糖裡埋在地下,開春挖出來拌米糕,能香透整個正月。”她的手指在半空比劃著,指甲縫裡還沾著酒曲的白末,像落了層細雪。
妹妹立刻換了支金黃色的蠟筆,在影子樹的枝椏間點出密密麻麻的小點:“太奶奶你看,桂花在下雨呢!”她上周偷嘗過太奶奶帶來的桂花糖,黏在牙上的甜香,到現在舔嘴唇還能嘗到。母親笑著抽了張紙巾,替太奶奶擦掉嘴角的糯米粒,老人的白發掃過母親的耳尖,像春風拂過新抽的柳絲。
安安蹲在廚房門口,看太奶奶教母親用棉布裹住酒缸。老人的手在缸口轉著圈,把棉布的褶皺一點點捋平:“要裹得像抱娃娃,不能讓風鑽進去,不然甜酒就會哭,哭了就酸溜溜的。”母親跟著學,指尖觸到冰涼的缸壁時縮了縮,太奶奶立刻把她的手按住,“彆怕涼,日子都是先苦後甜的。”
夜裡起夜時,安安看見廚房還亮著燈。母親坐在小板凳上,借著台燈光給酒缸換棉布——太奶奶說後半夜的風最賊,得勤著換暖和的布。月光從紗窗漏進來,在母親的發梢織出銀線,她低頭輕拍酒缸的樣子,像在哄睡懷裡的嬰兒。
第二天清晨,妹妹舉著畫跑進來,紙上的影子樹結滿了奇形怪狀的果子:圓的是米糕,長的是蘿卜乾,扁的是菱角,最頂端還掛著個小人,紮著羊角辮。“這是我!”她指著小人,“我坐在樹頂上,能聞到所有根須的味道!”
太奶奶被扶到餐桌旁時,母親已經切好了蒸好的甜酒。琥珀色的酒液裡浮著飽滿的米粒,撒上的桂花在熱氣裡輕輕打旋。“嘗嘗看。”太奶奶推給安安一碗,“你爺爺以前總說,甜酒要熱三次才夠味,就像日子,過三遍才知暖。”
安安喝著甜酒,忽然發現陽台的菜芽又長高了些。那些嫩綠的莖稈互相纏繞著,真的像妹妹畫裡的樹藤。母親正往土裡埋魚腸——太奶奶說這是老法子,“葷腥養菜,就像牽掛養人”。妹妹蹲在旁邊,把自己的鈣片捏碎撒進去:“給它們補補,長快點!”
上午整理太奶奶的包袱時,安安翻出個繡著蓮蓬的荷包。太奶奶說這是她出嫁時帶的,裡麵裝著娘家的菜籽,“當年坐船來你爺爺家,一路怕菜籽受潮,就貼身揣著”。母親拿起荷包往鼻尖湊,忽然紅了眼眶:“這味道,和您去年寄來的鹹菜一模一樣。”
妹妹搶過荷包掛在胸前,蹦跳著滿屋轉:“我是菜籽仙子!”她撞翻了客廳的竹籃,裡麵的花生殼滾了一地,太奶奶撿起來說:“這些殼彆扔,曬乾了能當柴燒,火頭軟,適合煨紅薯。”母親立刻找來紙箱裝花生殼,說要留著冬天烤火。
午飯吃的是太奶奶拿手的菜團子。玉米麵裹著馬齒莧和豆腐渣,蒸得胖乎乎的,像妹妹畫裡的果子。太奶奶教妹妹捏團子,老人的手握著孩子的小手,把麵團搓成圓:“團子要捏緊,不然餡會跑出來,就像日子,得攥實了才不漏暖。”
妹妹的團子捏得歪歪扭扭,餡從裂開的縫裡擠出來,像棵結了瘤的小樹。她舉著團子跑到畫架前,把麵團印在影子樹的枝椏上:“看,長出新果子啦!”綠色的餡汁在紙上暈開,像極了安安畫裡那些蔓延的根須。
下午鄰居張奶奶來串門,手裡捧著碗剛熬的綠豆湯。太奶奶讓母親舀了碗甜酒回贈,“這是新做的,嘗嘗咱老家的味道”。兩位老人坐在藤椅上說話,張奶奶摸著太奶奶的布鞋底:“這針腳真紮實,我孫女總說想買雙布鞋,城裡的鞋穿著像踩在雲上,不踏實。”
太奶奶立刻找出針線簍:“我給孩子做一雙,納鞋底的線要搓三股,就像過日子,得有股擰勁。”母親搬來小板凳坐在旁邊,學著穿針引線,陽光穿過兩位老人的白發,在地上織出張亮晶晶的網,妹妹正蹲在網裡,把菜芽的嫩葉往頭發上插。
安安看著牆上重新投下的影子,太奶奶、母親、張奶奶的身影疊在一起,那棵影子樹仿佛又長高了些。他拿起畫筆,在妹妹畫的果子旁添了許多小小的根須,這些根須穿過牆壁,鑽進張奶奶家的廚房,纏上她家的菜壇,最後在每個飄著飯香的窗口,都長出了小小的太陽。
晚飯時,母親端上剛醃好的蘿卜乾。太奶奶嘗了一口,點點頭:“有那股麻勁了,就像老家井台邊的風,帶著點土腥味才夠味。”妹妹舉著蘿卜乾往畫紙上的影子樹比劃,“這個要掛在最高的枝椏上,讓所有根須都能聞到!”
夜深時,安安躺在床上,聽見廚房傳來輕微的響動。他悄悄起身,看見母親正對著那幅畫發呆,手指輕輕撫過“手牽手,根連根”那行字。月光落在母親的肩膀上,像太奶奶白天落下的白發,而陽台的菜芽在風裡輕輕搖晃,根須大概已經順著水管,悄悄鑽進了更深的土裡。
他忽然明白,妹妹畫的那棵樹,從來就不是虛構的。它的根紮在太奶奶的手裡,樹乾長在母親的臂彎裡,而那些結滿日子的枝椏,正順著每個人的牽掛,往所有有溫度的地方,慢慢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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