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的第一縷風掠過缸沿時,陳老爺子正蹲在石榴苗旁翻土。新栽的幼苗已經抽出三片新葉,嫩得能掐出水來,葉尖朝著老缸的方向歪,像在探頭探腦地打量這位老鄰居。他直起身捶捶腰,看見兒子正往缸裡撒魚食,竹製的魚漂在水麵輕輕晃,驚起的漣漪裡,還浮著幾片沒化儘的雪。
"爸,您看這魚,越來越肥了。"兒子指著缸裡遊弋的紅鯉笑,去年冬天撈上來燉了兩條,剩下的幾條竟長到了巴掌大。老爺子眯著眼看,忽然發現魚群總愛在缸底那片淤泥上遊動,尾鰭掃過的地方,隱約能看見幾粒暗紅的石榴籽——是去年秋天特意丟進去的,原以為早爛了,沒想到還沉在那兒,像埋著幾顆小小的朱砂痣。
清明前整理老屋,兒子在閣樓翻出個鏽跡斑斑的鐵盒。打開一看,裡麵竟是些零碎物件:半塊掉瓷的撥浪鼓,褪色的紅頭繩,還有張用油紙包著的藥方。"這是我小時候鬨肚子,您帶我去鎮上抓的藥吧?"兒子指著藥方上模糊的字跡,老爺子接過鐵盒,指尖觸到盒底的凹凸,忽然想起這盒子原是爹用來裝魚鉤的,後來給了孫子當玩具,不知怎的被塞進了閣樓角落。
"放缸蓋上曬曬。"老爺子把鐵盒擺在缸蓋東側,那裡光照最足。午後的陽光透過石榴樹的新葉,在鐵盒上灑下碎金似的光斑,恍惚間竟像看到了多年前的場景:爹蹲在缸邊,用這鐵盒給魚開膛破肚,自己蹲在旁邊看,手裡攥著那半塊撥浪鼓,鼓麵的紅漆蹭在缸沿的青苔上,留下淡淡的印子。
入夏後雨水多,缸裡的水總漫到缸沿。兒子找了塊青石板,鑿出淺槽墊在缸底西側,水順著槽口慢慢滲進土裡,剛好澆到那株新栽的石榴苗。"您看,這叫水循環。"兒子得意地拍著石板,老爺子卻盯著槽口看,那裡積了層薄薄的泥沙,混著幾粒小魚的鱗片,像誰撒了把碎銀。他忽然想起年輕時,也是這樣在缸邊挖過導流溝,那時是為了不讓雨水泡壞爹種的月季。
孫子暑假帶回來個女朋友,姑娘梳著馬尾辮,蹲在缸邊看魚時,眼睛亮得像缸裡的月光。"爺爺,這缸有故事吧?"她指著缸身的裂紋問,老爺子剛要開口,兒子卻搶先說:"我小時候掉進去三次,每次都被我爸撈上來,缸沿還磕掉過一小塊瓷呢。"他指著缸沿不起眼的缺口笑,姑娘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了點青苔的綠,像抹了層春天的顏色。
中秋家宴擺了兩桌,院裡的銀杏葉剛泛黃,落在缸蓋上,像鋪了層金箔。孫子的女朋友給老爺子敬茶,茶杯碰在缸沿上,發出清脆的響。"爺爺,我學過陶藝,明年給這缸做個底座吧?"姑娘的聲音軟軟的,老爺子看著她映在缸裡的笑臉,忽然覺得這口老缸像是長出了新的根須,悄悄纏上了年輕的身影。
寒露那天起了大霧,缸裡的水變得渾沌沌的,像蒙著層紗。兒子早上起來換水,發現缸底的淤泥裡,竟冒出了點嫩白的芽——是去年的石榴籽發了芽,根須纏在一枚鏽跡斑斑的鐵釘上,那鐵釘,還是當年爹用來固定缸身的。"爸,您看!"兒子的聲音帶著驚喜,老爺子走過去,見嫩芽頂著層薄薄的泥,像個剛睡醒的娃娃,忽然想起爹臨終前說的話:"缸裡的東西,比人記性好。"
夜裡落了場霜,缸沿結了層薄冰。老爺子披著棉襖站在缸邊,看冰麵下的魚群聚在一起,尾鰭輕輕掃過那株新苗的根須。月光落在冰麵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恍惚間,他仿佛看見爹蹲在缸的那頭,老伴兒坐在石榴樹下擇菜,兒子和孫子圍著缸沿追跑,連那個梳馬尾辮的姑娘,也在笑著往缸裡丟石榴籽。
風穿過銀杏樹梢,帶起幾片黃葉,落在缸蓋上,發出沙沙的響。老爺子對著冰麵裡的影子笑了,這口老缸果然沒騙人,它裝著的哪隻是水呢?是爹的煙袋鍋,是老伴兒的頂針,是兒子掉進去時攥著的荷葉,是孫子偷偷藏在缸底的玻璃彈珠,還有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沒做完的夢,都沉在水底,慢慢發了芽,長成了一院子的春天。
他轉身往屋裡走,腳步踩在落滿葉子的地上,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身後的老缸靜靜蹲在月光裡,缸底的新苗在冰下悄悄舒展,像在說:彆急,日子還長著呢,那些藏在水底的念想,總會在某個清晨,頂破泥土,向著陽光,慢慢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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