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暈在冰麵上輕輕晃,像誰在雪層下點了盞燈。陳老爺子眯起眼,看見爹的腳印在影子路上慢慢顯形——是那雙沾著運河泥的布鞋印,深一腳淺一腳的,停在缸邊時格外清晰,像在說"這缸得用糯米漿補"。腳印旁飄著團銀白的線,是老伴兒的針線,線軸滾到木牌邊,纏上了兒子寫的"根"字,墨跡暈開,像朵墨荷。
"爸,進屋吧,雪要下大了。"兒子的聲音從廊下傳來,手裡捧著件厚棉袍。老爺子被拽回神時,才發現睫毛上結了層白霜,落在手背上,涼絲絲的。進屋前他又回頭看,影子路上的笑聲正漫過來,是孫子和姑娘拌嘴的調調,"你看魚凍僵了沒笨蛋,它們在冬眠呢",聲音撞在缸壁上,彈回來時沾了點水汽,軟乎乎的。
第二天雪停了,兒子帶著孫子掃雪,特意在缸邊掃出條半米寬的路,從院門直通向缸沿。"免得您走夜路滑。"小夥子邊掃邊說,竹掃帚劃過雪地的聲音,像小時候爹在缸邊劈柴的動靜。老爺子蹲在缸邊看,見掃開的雪地上,新印的腳印疊在舊腳印上——兒子的皮鞋印壓著自己的棉鞋印,旁邊還有姑娘的小布鞋印,像幅層層疊疊的畫。
開春冰化時,那條影子路在水裡漾開,竟真的長出些細碎的綠萍,從缸心一直鋪到缸沿,像給老路鑲了圈綠邊。姑娘蹲在缸邊拍照,說要做成手機壁紙。"您看這綠萍的紋路,跟木牌上的"根"字多像。"她指著屏幕笑,老爺子忽然發現,綠萍間的空隙裡,剛好能看見缸底的老泥,泥裡沉著去年落下的銀杏果,殼裂了道縫,露出飽滿的果仁,像顆藏著的星星。
清明祭祖,孫子捧著那部存滿老照片的平板電腦。屏幕裡爹的黑白照片旁,多了張新拍的全家福:自己坐在中間,兒子和兒媳站在左首,孫子和姑娘站在右首,身後就是那口老缸,缸蓋的木牌在陽光下亮得很。"爺,這叫數字傳承。"小夥子滑動屏幕,照片裡的人影和缸裡的倒影重疊在一起,恍惚間,影子路上又多了些新腳印。
入夏後暴雨衝壞了缸邊的青石板,兒子從建材市場找了塊老石板,上麵帶著天然的水紋,鋪在缸邊時,紋路竟和綠萍鋪成的路接得嚴絲合縫。"您看,這是天意。"他拍著石板說,老爺子卻盯著石板邊緣看,那裡有個小小的缺口,像被什麼硬物磕過——忽然想起年輕時,爹也是這樣從運河邊撿回塊青石板,墊在缸邊當板凳,自己總愛在上麵寫作業,鉛筆尖劃過石板的聲音,跟現在雨滴打在石板上的動靜一模一樣。
孫子帶回來個好消息時,全家正圍著缸邊吃西瓜。"我們要搬回院裡住了,單位給分的房就在隔壁樓。"小夥子邊說邊往缸裡丟西瓜籽,"以後天天能來給您請安,順便喂魚。"姑娘笑著補充:"我還想在缸邊種點薄荷,夏天能驅蚊。"老爺子看著他們眼裡的光,忽然覺得缸裡的水麵像麵鏡子,照出了滿院的歡喜,連綠萍鋪成的路,都好像更綠了些。
中秋賞月,缸裡的紅鯉又多了幾條小魚苗,在綠萍間鑽來鑽去,像撒了把會動的銀米。兒子開了壇新釀的石榴酒,給每個人斟了杯,最後往缸裡灑了半杯:"敬老缸,也敬這條路。"酒液在水麵蕩開,綠萍讓路似的分開條縫,露出缸底的老泥,泥裡的銀杏果仁竟發了芽,嫩白的芽尖頂著層薄皮,像個剛睡醒的娃娃。
寒露那天起了霧,影子路在水裡變得朦朧,綠萍的影子和嫩芽的影子纏在一起,像團化不開的綠。老爺子站在缸邊,聽見院門外傳來孫子的笑聲,還有姑娘說"慢點走"的叮囑,腳步聲從石板路傳來,越來越近,最後停在缸邊。"爺爺,您看我們帶啥了?"小夥子舉著個小小的木質路標,上麵刻著"家"字,要釘在缸邊的老槐樹上。
霧慢慢散了,陽光穿過石榴樹的枝椏,落在缸裡的水麵上,綠萍鋪成的路又清晰起來。老爺子看著路標上的"家"字,忽然明白,這條由影子、腳印、笑聲鋪成的路,從來就不是孤單的。它一頭紮在缸底的老泥裡,紮在爹的煙袋鍋、老伴兒的頂針裡;另一頭伸得很遠,連著兒子的木牌、孫子的路標,連著那些還沒發生的故事,那些還沒寫下的日子。
風穿過院子,帶起片石榴葉,落在缸裡的綠萍路上,輕輕打了個旋。老爺子對著水麵笑了,眼角的皺紋裡盛著光,像落滿了星星。他知道,隻要這口老缸還在,這條路就會一直鋪下去,帶著所有的牽掛和念想,通向每一個清晨的陽光,每一個夜晚的月光,通向那些永遠鮮活、永遠溫暖的——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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