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缸沿的青苔上滾成珠子，陳老爺子用指尖接住一顆，輕輕滴進缸裡。水珠落在綠萍上，蕩開的漣漪裡，太陽能燈的光正慢慢淡去，像誰把昨夜的星辰收進了水裡。他知道，這口老缸會一直蹲在這裡，守著這個"家"字，守著綠萍鋪成的路，守著太陽能燈的光，看著孩子長大，看著孫子的孩子再來缸邊丟銀杏葉，看著那個"家"字，像盞永遠不會滅的燈，照亮一茬又一茬的日子，溫暖一輩又一輩的人。
孩子學會跑的那天，在院裡追著隻蝴蝶瘋跑，忽然一頭撞在缸邊的軟布上。老爺子正坐在缸邊擇菜，嚇得手裡的豆角都掉了，卻見小家夥咧著嘴笑，伸手抓住軟布上的流蘇往嘴裡塞。"跟你爺爺一個德性，"姑娘笑著把孩子抱起來，"當年他也是這樣，把缸沿的青苔當零食啃。"兒子從屋裡出來，手裡舉著架舊相機："快來看，我翻到爸年輕時的照片了。"照片上的年輕人蹲在缸邊，手裡拎著條紅鯉，缸沿的青苔綠得發亮，竟和現在的模樣沒差多少。
入夏後綠萍長得太盛，孫子找來個竹耙子，小心地撈起些，鋪在石榴樹下當肥料。"書上說綠萍能肥土，"小夥子邊撈邊說，"正好給石榴樹補補勁兒。"老爺子蹲在旁邊看，見竹耙子劃過水麵的樣子，忽然想起爹當年也是這樣，用笊籬撈缸裡的落葉，笊籬齒上總纏著幾根金魚的鱗片，像掛著碎銀。現在竹耙子的齒縫裡，纏著的是紅鯉的鱗片，陽光照在上麵，亮得晃眼。
曾孫周歲那天，抓周的物件擺了滿滿一缸蓋。算盤、毛筆、書本旁邊，特意放了片銀杏葉和一顆石榴籽。小家夥爬過去，一把抓住銀杏葉，又抓起石榴籽往嘴裡塞，逗得全家笑出淚來。"這是認準了要接爺爺的班。"兒子笑著說，用手機拍下這一幕，照片裡曾孫的笑臉旁邊，正是缸蓋木牌上的"根"字，筆畫被陽光曬得暖融融的，像能滲進心裡。
深秋修繕老屋時，工人不小心碰掉了缸蓋的玻璃頂。兒子當即決定換塊厚玻璃，還在邊緣加了圈銅條。"這樣更結實。"他擦著銅條上的鏽跡說，老爺子卻盯著玻璃碎片看，發現其中一塊的斷麵上，映著自己的白發和曾孫的笑臉，像幅重疊的剪影。這些碎片最後被姑娘收進個玻璃罐，擺在堂屋的博古架上，旁邊是那隻鏽鐵盒和舊繡繃，"都是咱家的念想"。
冬至前夜下了場凍雨，缸裡的水麵結了層厚冰。兒子早上起來砸冰，發現冰麵下有團黑影在動，撈上來一看，竟是隻凍僵的麻雀，翅膀下還護著顆銀杏果。"怕是想把果子藏進缸裡。"老爺子用體溫慢慢焐熱麻雀，看著它蘇醒後撲棱棱飛向銀杏樹梢，忽然覺得這缸像個溫暖的巢，不僅住著紅鯉和綠萍，還藏著路過的風、落下的葉，和這些不知名的小生靈的故事。
春節貼春聯時，曾孫已經會咿咿呀呀地喊"爺爺"了。小家夥舉著副迷你春聯，非要貼在缸邊的軟布上，紅紙黑字歪歪扭扭的，像剛學寫字的孩童。孫子蹲在旁邊教他認"福"字，姑娘舉著相機拍照，鏡頭裡老缸蹲在院心，缸沿的迷你春聯旁，是隨風飄動的藍布簾，"家"字的金線在陽光下閃閃爍爍，像無數雙眼睛在看。
開春後缸底的淤泥裡，冒出幾株新的綠萍，比往年的更嫩、更綠。曾孫總愛蹲在缸邊看，小手拍打著水麵，濺起的水珠落在玻璃頂上，順著銅條的縫隙滲下去，剛好滴在那株新栽的銀杏苗上。"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老爺子摸著曾孫的頭說，忽然想起爹當年也這樣說過，那時是看著自己拍缸裡的金魚，現在是看著曾孫拍缸裡的紅鯉，時光像在缸裡打了個轉，又回到了原點。
清明祭祖，隊伍裡多了個蹦蹦跳跳的身影。曾孫提著個小小的竹籃，裡麵裝著自己撿的銀杏葉和石榴花，要送給太爺爺太奶奶。"告訴太爺爺，缸裡的魚又長大了。"姑娘牽著他的手說，小家夥似懂非懂地點頭，把葉子和花輕輕放在墳前。回來的路上，兒子忽然說："等我退休了，就把這缸好好修修，讓它再陪咱幾十年。"老爺子沒說話，隻是握緊了曾孫的小手，掌心的溫度像缸裡的水，暖得熨帖。
入夏的清晨，陽光透過玻璃頂照在缸裡，綠萍鋪成的路在水裡輕輕晃。曾孫趴在缸邊，把一顆新摘的石榴籽丟進缸裡，動作像極了當年的自己，當年的兒子，當年的孫子。紅鯉遊過來，用嘴碰了碰那顆籽，水波蕩開時，缸裡映出的，是五代人的影子——爹的煙袋鍋，老伴兒的頂針，兒子的木牌，孫子的路標，曾孫的小手，還有自己這雙布滿皺紋的手，都疊在水裡，像層疊的浪，溫柔地拍打著缸底的老泥。
風穿過院子，石榴樹的新枝掃過玻璃頂，發出沙沙的響。老爺子對著缸裡的影子笑了，眼角的皺紋裡盛著光，像落滿了歲月的星辰。他知道，這口老缸會一直蹲在這裡，像座沉默的碑，刻著"家"字的模樣，刻著綠萍的紋路，刻著每代人的腳印和笑聲。它不需要說話，因為缸裡的水記得一切——記得魚的輪回，葉的枯榮，人的聚散，記得那個永遠不會滅的"家"字，如何在時光裡，長成一棵根深葉茂的樹，庇護著一茬又一茬的日子，溫暖著一輩又一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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