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鯉擺尾的漣漪還沒散儘，陳老爺子的指尖已觸到缸沿的青苔。那層滑膩的綠下麵，藏著五代人的溫度——爹的煙袋鍋曾在此磕過煙灰，老伴兒的頂針曾蹭過缸壁，兒子釘木牌時鑿子的碎屑嵌在縫裡，孫子刻路標時的木屑漂在水麵，曾孫剛抓過石榴籽的小手印還濕著，混著自己掌心的汗，在缸底的老泥上洇出片深色的暈。
"太爺爺，魚魚吃籽籽。"曾孫的小胖手拍著缸邊的軟布，口水順著下巴滴在玻璃頂上，像顆透明的珠子。老爺子彎腰抱起他，鼻尖蹭過孩子柔軟的胎發，忽然聞到股熟悉的奶香——和兒子小時候一個味，那時自己也是這樣抱著他看缸裡的金魚，兒子的口水蹭在缸沿，和現在這小家夥的印子疊在一起，像枚模糊的郵戳。
入夏後缸裡的紅鯉添了新苗，最小的那條通體銀白，隻有尾鰭帶點紅，像片會遊的銀杏葉。孫子網購了套微型水下攝像頭，裝在缸壁內側，手機上能看清魚群啃食缸底青苔的模樣。"您看這小魚苗，嘴跟針尖似的。"小夥子舉著手機給老爺子看，屏幕裡銀白的小魚正用嘴拱那顆石榴籽，籽殼上的裂紋又深了些，像要吐出新的芽。
姑娘整理老物件時，在樟木箱底層發現個布包，裡麵是爹當年修補缸體的糯米漿配方，紙頁泛黃發脆，字跡卻依舊清晰。"這得裱起來存著。"她小心翼翼地鋪平紙頁，陽光透過石榴葉照在"糯米三升，石灰半升"的字樣上，像撒了把金粉。兒子找了個鏡框裝起來，掛在堂屋那幅全家福旁邊，鏡框的木紋和缸底的老泥紋路，竟有幾分相似。
曾孫學說話時，最先會喊的不是"爸媽"，而是"缸缸"。每次看見老缸，小家夥就掙著要下來，扶著軟布蹣跚地走，嘴裡"缸缸、缸缸"地叫，紅鯉像是聽懂了，總在他麵前遊得格外歡。有回兒子錄了段視頻發家族群，遠在外地的小叔看了直笑："這是把老缸認成自家人了。"老爺子看著視頻裡曾孫和紅鯉對視的樣子，忽然覺得這缸真的成了家裡的一員，沉默地守著，卻比誰都懂這院子裡的悲歡。
深秋摘石榴時，曾孫非要自己爬梯子，被孫子一把抱下來，放在缸邊的小板凳上。"你太爺爺當年就是在這缸邊，教你爺爺摘石榴的。"孫子指著缸沿的缺口說，那裡的釉色早已磨平，露出裡麵的胎質，像段被歲月磨軟的記憶。曾孫似懂非懂地撿起地上的石榴籽，一顆一顆往缸裡丟，紅鯉聚過來搶食，水花濺在他臉上，笑得眼睛眯成條縫。
第一場雪落時，缸邊的太陽能燈又換了新電池。孫子在燈杆上纏了圈彩燈，夜裡亮起時，紅、綠、黃的光映在缸裡，像把彩虹揉碎了撒進水裡。曾孫穿著厚厚的棉襖，趴在玻璃頂上看燈影裡的紅鯉，小手在玻璃上畫著圈，影子落在水裡，和魚影纏在一起，像幅流動的畫。姑娘端來烤紅薯，香氣混著缸裡的水汽漫開來，恍惚間，老爺子仿佛看見老伴兒也端著紅薯從廚房出來，棉襖上沾著點麵粉，和現在的姑娘一模一樣。
除夕夜守歲，全家圍坐在缸邊包餃子。曾孫坐在老爺子腿上，手裡攥著片銀杏葉玩，葉子的影子落在餃子皮上，像個小小的印章。電視裡的鐘聲敲響時，孫子往缸裡丟了顆糖果，"給老缸爺辭舊迎新"。糖果慢慢沉下去，紅鯉圍過來啄，水波蕩開時，缸裡的彩燈影、人影、樹影疊在一起，像杯摻了蜜的酒，醇厚得能醉倒歲月。
清明祭祖，曾孫已經會自己走路了。小家夥提著個小籃子，裡麵裝著他親手摘的石榴花，非要放在太爺爺太奶奶的墳前。"告訴太爺爺，缸裡的魚又多了。"他奶聲奶氣地說，小手拍著墳頭的新草。回來的路上，兒子忽然說："等明年，咱在缸邊立塊石碑吧，把咱家五代人的名字都刻上。"老爺子搖搖頭："不用，這缸就是最好的碑，缸底的泥記得比誰都清楚。"
入夏的清晨，陽光透過玻璃頂照在缸裡，那顆被紅鯉拱了無數次的石榴籽，終於裂開道大口子，冒出點嫩白的芽。曾孫蹲在缸邊，指著嫩芽喊："苗，苗！"老爺子摸著他的頭笑，看嫩芽的影子在水裡舒展，和五代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層疊的浪，溫柔地拍打著缸底的老泥。泥裡的草根、魚鱗、葉梗、碎瓷片，都在這浪裡輕輕搖晃，像在訴說著什麼。
風穿過院子，石榴樹的花落在玻璃頂上，發出輕輕的聲響。老爺子對著缸裡的影子笑了，眼角的皺紋裡盛著光，像落滿了歲月的碎片。他知道，這口老缸會繼續蹲在這裡，讓紅鯉拱著新的籽，讓嫩芽頂著新的泥，讓五代人的影子在水裡繼續重疊、蕩漾，像永不乾涸的浪，拍打著一茬又一茬的日子，把"家"的模樣，刻進更深、更暖的時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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