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的話音剛落,車窗外的白楊就掠過一片綠影,像缸裡遊過的紅鯉。兒子握著方向盤的手頓了頓,後視鏡裡映出父親鬢角的白霜,忽然想起小時候趴在缸沿聽爹講古,爹也是這樣,說缸底的泥能記下三代人的腳步聲。
回到家時,曾孫正蹲在缸邊,用樹枝撥弄水麵的綠萍。小家夥的影子落在水裡,和紅鯉的影子纏在一起,像團跳動的墨。"太爺爺說,魚魚記得所有人的名字。"他舉著樹枝喊,姑娘走過來把他抱開,指尖劃過缸沿的軟布,那裡的流蘇已經磨得有些發白,是曾孫天天拉扯的緣故。
入夏後連降暴雨,缸裡的水漫過銅條鑲邊的玻璃頂,順著缸身的裂紋往下滲。兒子搬來沙袋圍在缸邊,老爺子卻蹲在旁邊看水痕,說這道裂紋像串省略號,"把沒說的話都藏在裡頭了"。水退之後,裂紋裡竟卡著片銀杏葉,是被水流衝進去的,葉梗處還沾著點紅鯉的鱗片,像誰彆了枚碎銀。
社區檔案館的人來征集老物件時,看中了那本糯米漿配方。"可以數字化存檔,供後人研究。"戴眼鏡的年輕人說,老爺子卻把配方放回樟木箱,"它得跟缸做伴,離了這院子,字就沒魂了"。最後選了張缸沿的特寫照片,照片裡青苔覆蓋的缸壁上,隱約能看見五代人留下的痕跡:爹磕煙袋的淺坑,老伴兒蹭頂針的亮斑,兒子釘木牌的釘眼,孫子刻路標的刀痕,曾孫拍打的水漬,層層疊疊,像幅立體的家譜。
曾孫上幼兒園那天,背著小書包非要跟老缸道彆。"缸缸再見,我放學就來看你。"小家夥踮著腳摸了摸軟布,紅鯉忽然跳出水麵,濺了他一臉水珠,逗得全家笑出淚來。兒子用手機錄下這一幕,視頻的背景音裡,有石榴葉的沙沙聲,有太陽能燈的低鳴,還有老爺子哼的不成調的老歌,像首自然天成的搖籃曲。
深秋修剪石榴樹時,發現伸向缸頂的枝條上,結了個並蒂果。孫子搬來梯子摘下,放在缸蓋的玻璃頂上,說這叫"五代同堂"。曾孫舉著果子喊:"像兩個小燈籠!"姑娘切開時,發現果瓤裡的籽比往年多了兩粒,"這是老天爺給咱家添丁呢"。最後選了最飽滿的兩粒,丟進缸裡,紅鯉遊過來銜住,卻沒吞下,含在嘴裡遊了兩圈,又吐回缸底的泥上,像在蓋郵戳。
第一場雪落時,曾孫堆了個小雪人在缸邊,用銀杏果做眼睛,石榴枝做手臂。"讓雪人陪缸缸過冬。"小家夥拍著小手說,老爺子看著雪人融化的水珠滲進缸邊的土裡,忽然想起爹當年也在缸邊堆過雪人,那時的雪人戴的是自己的舊草帽,"帽子能給缸擋擋雪",爹當時這樣說,聲音像落在雪地上的棉鞋印,軟乎乎的。
除夕夜吃年夜飯,曾孫已經會給太爺爺敬酒了。小家夥舉著果汁杯,踮腳碰了碰老爺子的酒杯,酒液濺在缸蓋的玻璃上,順著紋路滲下去,像滴進歲月的墨。"祝缸缸新年快樂!"他對著老缸喊,紅鯉在缸裡遊得歡,綠萍鋪成的路在彩燈映照下,像條會發光的綢帶。兒子忽然說:"爸,您說得對,這缸確實比石碑好,石碑會風化,泥裡的記性能長在根上。"
清明掃墓,曾孫捧著缸裡撈的綠萍,輕輕撒在墳頭。"太爺爺,這是缸缸長的草,比花好看。"他奶聲奶氣地說,小手拍著墳頭的新土。回來的路上,老爺子看著車窗外掠過的田野,忽然開口:"等我走了,就把骨灰混在缸底的泥裡,接著守著。"兒子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後視鏡裡,父親的眼睛亮得像缸裡的太陽能燈,"您還得陪曾孫長大呢",他說這話時,聲音有點發澀。
入夏的清晨,曾孫背著新書包跑出院門,忽然回頭喊:"太爺爺,缸缸今天吐泡泡了!"老爺子笑著揮手,看紅鯉在缸裡追逐那兩粒新丟的石榴籽,籽殼已經裂開,嫩芽頂破泥層,沾著晶瑩的水珠,像舉著顆小太陽。缸底的泥裡,父親的煙袋鍋鏽跡、母親的頂針銅綠、兒子的木牌木屑、孫子的路標刻痕、曾孫的小手溫度,還有自己掌心的老繭印,都在水波裡輕輕晃動,像群蘇醒的魚。
風穿過石榴樹,新結的果子在枝頭輕輕晃。老爺子對著缸裡的嫩芽笑了,眼角的皺紋裡盛著陽光,像落滿了金粉。他知道,這口老缸會繼續蹲在這裡,讓泥裡的記憶發芽,讓水裡的影子開花,不用石碑,不用刻字,因為每粒石榴籽都記得五代人的名字,每條紅鯉都馱著歲月的重量,每寸青苔都長著家的模樣——它們在缸底的泥裡,在水麵的光裡,在一輩輩人的心裡,永遠活著,永遠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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