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盤的皮質被握出淺淺的褶皺，兒子側頭看了眼窗外，運河的水波在陽光下泛著銀光，像缸裡永遠晃蕩的碎影。後視鏡裡父親的眼睛還亮著，那束光穿過歲月的霧靄，讓他忽然想起十歲那年發燒，父親背著他往衛生院跑，也是這樣雙眼睛，在黑夜裡亮得像缸邊的馬燈。
"等曾孫上小學，就讓他跟著學養紅鯉。"兒子清了清嗓子，把話題扯遠些。車輪碾過石橋的接縫，顛簸的震動裡，仿佛能聽見缸底老泥鬆動的聲響——那裡沉著父親的少年、自己的童年、兒子的青春，還有曾孫剛留下的稚嫩足跡，像串埋在時光裡的珍珠。
到家時曾孫正趴在缸邊畫畫，蠟筆在玻璃頂上塗了道歪歪扭扭的彩虹。"太爺爺，你看缸缸戴花環了！"小家夥舉著蠟筆喊，紅鯉忽然躍出水麵，濺起的水珠打濕了畫紙，暈開的色塊倒真像朵石榴花。父親彎腰擦掉玻璃頂的蠟筆印，指腹蹭過銅條鑲邊時，忽然說："你小時候也在缸蓋畫過小人，被你媽追著打，躲在缸後麵不敢出來。"兒子的喉結動了動，陽光落在父親的白發上，亮得有些刺眼。
入夏後缸裡的綠萍瘋長，父親卻不讓清理得太乾淨。"得留些給小魚苗當遮陰的傘。"他蹲在缸邊撈萍時，動作比去年慢了些，膝蓋彎曲時會發出輕微的聲響，像老缸底座的木墩子在呻吟。兒子找了個帶長柄的撈網，"我來吧"，網兜沉入水麵的瞬間，驚起群紅鯉，尾鰭掃過缸底的石榴籽，那顆裂殼的籽兒終於吐出芽尖，嫩黃得像滴融化的黃油。
曾孫幼兒園畢業典禮那天，老師讓帶件"最有意義的家當"。小家夥執意要帶片缸裡的綠萍，用玻璃瓶裝著，貼了張自己畫的全家福。"這是我家的寶貝，會長大的。"他舉著瓶子給小朋友看，陽光透過玻璃照在綠萍上，葉脈裡流動的光斑，像父親眼睛裡的光。父親坐在觀眾席上，看著曾孫奶聲奶氣地介紹，忽然轉頭對兒子說："你當年在學校得的小紅花，我都夾在那本農事曆裡，就在缸邊的木架上。"
深秋整理落葉時，兒子發現父親總愛在缸邊多待會兒，有時會對著紅鯉喃喃自語。他悄悄在缸邊裝了個小小的錄音器，後來聽錄音才知道，父親在給魚講過去的事："這棵石榴樹是你奶奶親手栽的，那年她剛嫁過來......你爺爺總說運河的水甜，特意挑了三擔倒進缸裡......"那些被歲月磨平的細節，在缸邊的水汽裡慢慢舒展，像綠萍重新鋪展的紋路。
第一場雪落時，父親的關節炎犯了，走路有些蹣跚。兒子找了塊厚氈墊鋪在缸邊，"您就坐在這兒看，我來掃雪"。竹掃帚劃過雪地的聲音裡，父親忽然說："等開春，把缸邊的麥冬分些到你媽墳前，她最愛這草的韌勁。"雪落在父親的眉梢，瞬間化成水珠，像滴沒忍住的淚。兒子低頭掃雪，掃帚尖不小心碰了碰缸沿的軟布，驚得紅鯉在水裡亂撞，漣漪裡父親的影子晃了晃，像株被風吹動的蘆葦。
除夕夜守歲，曾孫非要挨著太爺爺坐，小手攥著父親的衣角不放。"太爺爺講故事，講缸缸的故事。"父親摸著曾孫的頭，聲音比往年更低沉些："從前有個年輕人，用半袋小米換了這口缸......"紅鯉在缸裡安靜地遊，綠萍鋪的路在彩燈下泛著微光，兒子忽然發現，父親的講述裡，自己、兒子、曾孫都成了故事裡的人，和爺爺、奶奶、父親的身影重疊在一起，像幅沒有邊界的長卷。
清明掃墓，父親堅持要自己走。他拄著兒子做的木拐杖，杖尖點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和當年爺爺的拐杖聲一模一樣。曾孫跑在前麵，手裡舉著朵石榴花，忽然回頭喊："太爺爺快點，花要謝了！"父親停下腳步喘氣，望著曾孫的背影對兒子說："你看，路還長著呢。"風穿過樹林，吹起父親的衣角，像麵褪色的旗幟。
入夏的清晨，父親坐在缸邊的輪椅上曬太陽——他的腿已經不太能動了。曾孫推著輪椅繞缸轉，小家夥指著缸底的新芽喊："太爺爺，它長高了！"父親的目光落在水麵，紅鯉正圍著新芽遊，漣漪裡映出他的白發、曾孫的笑臉、兒子的側臉，還有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像圈不斷擴大的年輪。
"你看這水，"父親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水汽，"不管流到哪，根總在這兒。"兒子握住父親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過來，像老缸裡永遠恒溫的水。陽光穿過玻璃頂，在水麵織出張金色的網，網住了五代人的影子，網住了沒說出口的牽掛，網住了那句"您還得陪曾孫長大"的約定——原來有些承諾，從來不需要說破，就像缸底的泥，默默記著所有的時光，然後在某個清晨，讓新的芽尖，向著陽光，慢慢長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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