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目光在水麵停了很久,像在研讀一本浸了水的舊書。紅鯉尾鰭掃起的漣漪層層蕩開,把那些重疊的影像揉成一團:自己的白發漂在水麵,像朵蓬鬆的雲;曾孫的笑臉嵌在雲裡,酒窩盛著陽光;兒子的側臉挨著笑臉,胡茬上沾著晨起的露水;而年輕時的自己,就藏在漣漪最外層,穿著藍布衫,正往缸裡撒魚食,褲腳還沾著運河邊的泥。
"太爺爺,魚魚在跳圈圈。"曾孫的小手拍在輪椅扶手上,父親忽然回神,伸手摸了摸曾孫的頭,指腹蹭過孩子耳後的軟肉——和兒子小時候一模一樣的觸感,那時自己總愛捏著這軟肉逗他,說"再調皮就把你丟進缸裡喂魚"。兒子站在旁邊,手機鏡頭悄悄對著這一幕,屏幕裡父親的皺紋和曾孫的笑靨疊在一起,像幅被水洇過的畫,模糊卻溫暖。
入夏後那株石榴新芽長得飛快,已經能探出水麵半尺。兒子找了根細竹棍,小心地把歪倒的芽扶正,竹棍插入泥裡的瞬間,驚起幾隻水蚤,在陽光下閃著銀光。"您看這根須,都纏上去年的銀杏果了。"兒子扶著父親的肩膀,讓他看得更清楚些。父親的目光順著根須往下走,在缸底的老泥裡,似乎真能看見那枚裂殼的銀杏果,果仁已經爛成了泥,卻把養分全給了這株新芽,像場沉默的托孤。
曾孫放暑假時,帶來個任務:給老物件寫篇作文。小家夥趴在缸邊的小板凳上,鉛筆尖在紙上戳了又戳:"缸缸很老,比太爺爺還老......"父親坐在輪椅上聽,忽然說:"它見過你爺爺掉進去三次,見過你爸爸偷喝缸裡的水......"曾孫的鉛筆停在"偷喝水"三個字上,抬頭問:"爸爸為什麼偷喝水?"兒子紅了臉,說那是五歲時的事,"覺得缸裡的水比井水甜",話音剛落,紅鯉忽然跳出水麵,像在作證。
社區組織"歲月留聲"活動,邀請父親去講老缸的故事。兒子推著輪椅陪他去,父親坐在台上,手裡攥著片銀杏葉——是從缸裡撈出來的,已經壓得半乾。"這缸裡的水,通著運河的水......"他的聲音有些發顫,卻異常清晰,台下的人靜靜聽著,有人悄悄抹淚。回家的路上,兒子說:"您講得真好,比我寫的稿子生動。"父親笑了,眼角的皺紋裡落進片石榴花瓣,"不是我講得好,是缸自己會說話"。
深秋摘石榴時,父親堅持要親手摘個最大的。兒子把他抱起來,讓他的手剛好能夠到枝頭,曾孫在旁邊舉著竹籃接。果子落在籃裡的瞬間,父親忽然說:"你奶奶當年就是這樣,踮著腳摘果子,紅裙角掃過缸沿的青苔......"話音輕得像歎息,兒子忽然發現,父親的手在發抖,不是因為用力,而是因為那些湧上來的回憶,像缸裡突然翻湧的紅鯉。
第一場雪落時,缸邊的太陽能燈壞了。孫子連夜冒雪買回來新零件,蹲在缸邊修理,曾孫舉著小手電給他照亮,光柱在雪地裡晃來晃去,像根會動的銀線。父親坐在廊下看,忽然對兒子說:"你小時候也這樣,舉著煤油燈給你爺爺照路,燈芯總被風吹滅......"雪落在父親的眉梢,兒子伸手替他拂去,指尖觸到的溫度,和記憶裡爺爺的體溫漸漸重合,像場跨越時空的相擁。
除夕夜守歲,全家圍在缸邊吃火鍋。熱氣騰騰的鍋裡,飄著自家醃的臘味,是用缸邊曬的醬豆醃的。曾孫啃著排骨,忽然指著缸裡喊:"太爺爺,你的影子在水裡動!"父親低頭看,紅鯉正從他的影子裡遊過,漣漪把白發的影子、藍布衫的影子、曾孫的影子全攪在一起,像團融化的糖。兒子舉起酒杯,對著缸說:"敬老缸,敬五代人。"酒液灑在缸沿,順著裂縫滲下去,像滴進歲月的墨。
開春後父親的精神好了些,能扶著缸沿站一會兒了。曾孫扶著他的胳膊,像扶著棵老樹。"你看這芽,"父親的手指輕輕點在水麵,"它會比我長得高。"陽光透過玻璃頂照在芽尖上,嫩黃的葉子晃了晃,像在點頭。紅鯉圍著他們的影子遊,漣漪一圈圈擴大,把父親的白發、兒子的側臉、曾孫的笑臉,還有那個藍布衫的年輕身影,都織進同一個圓裡,像枚不斷生長的年輪。
風穿過石榴樹,新抽的枝條掃過缸蓋,發出沙沙的響。父親望著水裡的年輪笑了,眼角的皺紋裡盛著光,像落滿了碎星。他知道,這口老缸會繼續把這些影子疊下去,疊進曾孫的孩子的笑臉裡,疊進更遙遠的歲月裡。那些漣漪不會停,就像家裡的日子不會停,紅鯉遊過的痕跡,新芽生長的弧度,都是時光寫下的詩,不用刻在石碑上,不用記在紙頁上,隻消藏在缸底的老泥裡,藏在每代人的心窩裡,便會永遠鮮活,永遠溫暖,像這圈不斷擴大的年輪,向著無儘的歲月,慢慢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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