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缸沿的青苔上滾成珠子，父親扶著缸沿的手微微用力，指腹陷進那層滑膩的綠裡。曾孫的小手緊緊攥著他的胳膊，掌心的溫度透過棉布滲進來，像春陽曬暖的石子。"太爺爺慢些。"小家夥奶聲奶氣地說，另一隻手還攥著半片銀杏葉——是從缸底撈出來的，葉脈在陽光下透亮得像幅畫。
兒子端來小馬紮放在旁邊，"站累了就歇會兒"。父親卻搖搖頭，目光越過曾孫的頭頂，落在缸裡的新芽上。那株石榴苗已經長到尺許高，葉片舒展開來，像隻攤開的小手。紅鯉在苗根周圍遊弋，尾鰭掃起的漣漪裡，父親的白發影子和曾孫的笑臉影子疊在一起，被陽光鍍上層金邊，恍惚間竟分不清哪是歲月，哪是新生。
曾孫幼兒園放春假，天天纏著要學給紅鯉喂食。父親坐在小馬紮上，手把手教他撚魚食："少放些，魚兒撐著會生病。"小家夥的手被父親的手裹著，像株嫩芽靠著老樹。魚食撒進缸裡的瞬間，紅鯉聚攏過來，曾孫的笑聲驚飛了枝頭的麻雀，羽毛落在水麵，和綠萍一起漂蕩，像封沒寫地址的信。
姑娘整理父親的舊物時，發現件藍布衫的領口處，縫著塊石榴紅的補丁——是母親當年的手藝。"這顏色跟缸裡的紅鯉一樣。"她把布衫洗乾淨，晾在缸邊的晾衣架上，風一吹，布衫的影子落在水裡，紅鯉遊進影子裡，像鑽進了時光的褶皺。父親看著這幕，忽然說："你奶奶總說，紅布能辟邪，縫在領口，走路不栽跟頭。"
清明前社區派人來檢修電路，順便給缸邊的太陽能燈換了塊新電池。"老爺子，這燈夠亮不？"電工師傅調試燈光時，父親的目光落在燈杆上——那裡刻著道淺淺的痕，是兒子小時候量身高刻的，如今曾孫的身高已經超過了那道痕，像棵躥高的樹苗。"亮，比當年的馬燈亮多了。"父親的聲音裡帶著笑意，燈光落在缸裡，紅鯉的影子在綠萍上跳著細碎的舞。
曾孫生日那天，全家在院裡野餐。父親坐在輪椅上，麵前擺著塊石榴味的蛋糕，是姑娘特意做的。小家夥舉著蛋糕要喂太爺爺，奶油蹭在父親的鼻尖上，像沾了朵。兒子趁機拍了張照，照片裡父親的皺紋裡盛著笑，曾孫的睫毛上沾著蛋糕屑，背景裡的老缸蹲在陽光裡，缸蓋的玻璃頂亮得像塊水晶。
入夏後連下了幾天雨，缸裡的水漫到了缸沿。父親讓兒子把輪椅推到廊下，"看雨打浮萍"。雨滴落在水麵的聲音，像小時候母親納鞋底的線穿過布層的動靜。曾孫舉著把小傘，蹲在缸邊看雨珠砸出的水泡："太爺爺，水泡裡有天空！"父親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果然見水泡壁上映著片小小的天，還有自己和曾孫的影子，像幅縮微的畫。
孫子帶女朋友回家吃飯，姑娘是學曆史的，對著老缸看了半晌："這缸的包漿裡，全是生活的印記。"她指著缸身的裂紋說，"這些紋路，比史書上的文字更鮮活。"父親笑著遞過杯茶："它記著的，比我全。"紅鯉忽然跳出水麵，濺了姑娘一臉水珠，逗得大家笑起來，笑聲落在缸裡，漾開的漣漪裡，五代人的影子又重疊在一起。
傍晚給石榴樹澆水時，兒子發現那株新芽已經長出了分枝，葉片綠得發亮。他把父親推到缸邊，"您看，長得多好"。父親的手指輕輕觸碰葉片，指尖的溫度讓葉片微微顫動，像在回應。紅鯉遊過來，尾鰭掃過缸底的老泥，那裡沉著無數個日子的碎片，此刻都在水波裡輕輕搖晃，像在訴說著什麼。
風穿過石榴樹，新結的花苞在枝頭輕輕晃。父親望著缸裡的水麵，目光溫柔得像層水波。他知道，自己或許陪不了曾孫太久，但這口老缸會繼續站在這裡，像位沉默的長者，看著曾孫長大，看著他的孩子再來缸邊丟銀杏葉，看著那些重疊的影子在水裡繼續蕩漾，像圈不斷擴大的年輪。而自己的手，會永遠留在曾孫的手心裡，像道溫暖的刻痕，印在時光的路上，指引著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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