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鯉尾鰭掃過的地方,老泥泛起細碎的黃暈,像杯被攪亂的濃茶。陳老爺子的指尖懸在水麵上方,離波紋隻差半寸——他想摸摸那些搖晃的碎片,又怕驚擾了它們的絮語。曾孫的小手攥著他的袖口,"太爺爺,魚魚在講故事嗎?"小家夥的聲音像顆投入水麵的石子,讓那些碎片晃得更厲害了。
缸底沉著片半透明的魚鱗,是去年深秋紅鯉褪下的,邊緣已經磨得圓潤,像塊被水浸潤的玉。父親忽然想起,這位置原本襯著兒子的乳牙,是老伴兒當年特意埋進去的,說"接地氣,長新牙結實"。後來牙被孫輩翻出來當玩具,如今隻剩這點魚鱗,替那段時光守著位置。
入夏的清晨,陽光透過玻璃頂照在缸底,照亮了枚鏽跡斑斑的鐵紐扣——是自己年輕時穿的工裝褲上掉的,那年修水庫,褲腳卷到膝蓋,紐扣掉進缸裡時,還濺起過老伴兒的笑罵。現在紐扣周圍長出些細密的綠苔,像給老物件鑲了圈蕾絲,紅鯉遊過時總愛用嘴碰一碰,像在問候位老朋友。
曾孫在缸邊玩積木,不小心碰掉塊木頭零件,咚地掉進缸裡,沉在片銀杏葉旁。那葉子是前年深秋落的,葉脈在水裡泡得透亮,像張鏤空的網。"太爺爺,木頭會遊泳!"小家夥拍著缸沿喊,父親的目光落在木頭和葉子之間——那裡沉著顆褪色的玻璃彈珠,是孫子小時候最寶貝的"夜明珠",丟進缸裡後再也沒撈上來,如今成了紅鯉的玩具。
姑娘清洗缸蓋時,發現玻璃縫裡卡著片乾花,是去年母親節曾孫給她獻的康乃馨,被風吹進了缸蓋。她小心地夾出來,花瓣已經脆如薄紙,卻還留著淡淡的粉。"這缸真是個收藏家。"她把乾花放進那隻玻璃罐,和當年的冰裂紋碎片放在一起,"以後給曾孫的孩子講故事,就說這些都是時光的標本。"
暴雨過後,缸底的淤泥被衝開片,露出個小小的布包,是用母親當年的繡線纏的。兒子小心地撈上來,解開一看,裡麵是半塊發黴的麥芽糖——是自己十歲那年偷藏的,怕被弟弟搶,埋進缸底的泥裡,後來竟忘了這回事。父親看著那半塊糖,忽然想起母親發現糖不見時,隻是笑著往缸裡撒了把桂花,"讓糖沾點香,吃了不牙疼"。
曾孫生日那天,全家動手給缸底的"藏品"拍照存檔。兒子舉著水下相機,鏡頭掃過那些碎片時,父親在旁邊解說:"這是你奶奶的頂針印,那是你爺爺的煙袋鍋磕的坑......"紅鯉似乎知道在拍它們,遊得格外整齊,尾鰭掃過的漣漪,剛好把所有碎片都框在鏡頭裡,像幅精心構圖的畫。
深秋整理缸邊的麥冬時,父親的輪椅碾過塊硬物,低頭一看,是片青石板的碎片,上麵還留著當年父親刻的"水滿則溢"四個字。"這是你爺爺警示我的,"父親摸著碎片上的刻痕,"說做人不能太滿,像缸裡的水,留三分餘地才好。"兒子把碎片放回缸邊的博古架,和那本糯米漿配方並排擺放,"這都是傳家寶"。
第一場雪落時,紅鯉在缸底的碎片間遊得格外慢,像在給它們蓋層薄被。父親望著那些被雪光映亮的碎片,忽然明白它們在訴說什麼——不是孤單的物件,而是串起來的日子:母親納鞋底的油燈,父親挑水的扁擔,自己追跑的腳步,兒子讀書的台燈,孫子遊戲的笑聲,曾孫蹣跚的腳印,都沉在缸底的泥裡,被紅鯉的尾鰭掃成了會動的家譜。
曾孫趴在缸邊,嗬出的白氣在玻璃上凝成霧,他用小手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太陽。紅鯉遊到太陽的影子下,尾鰭掃過那半塊麥芽糖,像在和過去的時光打招呼。父親的目光穿過霧氣,落在缸底搖晃的碎片上,忽然覺得那些碎片不是沉在水裡,而是長在泥裡,像老缸的根須,一頭紮進逝去的歲月,一頭連著眼前的熱鬨,把五代人的日子,纏成了團解不開的暖。
風穿過石榴樹,枝頭的紅燈籠晃了晃,影子落在缸裡,和那些碎片的影子疊在一起。父親對著水麵笑了,眼角的皺紋裡盛著雪光,像落滿了星星。他知道,這些沉在缸底的碎片會繼續搖晃,繼續訴說,直到曾孫的孩子也來缸邊,聽紅鯉講那些關於麥芽糖、玻璃珠和頂針的故事,講那些藏在泥裡、亮在水裡的——家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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