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雪落時，林夏在幽穀的觀測站外栽下了一棵香樟樹。樹苗是從療養院移植來的，是母親窗前那棵老樟樹的分蘖，帶著掌心溫度的根係裹著濕潤的泥土，在薄雪地裡泛著青黑的光。
“林姐，土壤墒情監測顯示，這一帶的有機質含量已經恢複到山火前的水平了。”小周舉著平板電腦走來，嗬出的白氣模糊了鏡片，“省農業廳的專家說，明年春天就能試著種本地品種的水稻了。”
林夏拍了拍樹乾上的積雪，指腹撫過光滑的樹皮。這棵樹像個沉默的計時器，會用年輪記錄下幽穀的新生——就像那些埋在土裡的秘密，終會在時光裡長出清晰的脈絡。她想起父親上周寄來的信，說監獄組織的生態修複培訓裡，他總想起年輕時在幽穀種的那片防護林，“等出去了，想在礦道舊址種滿鬆樹，讓根須把那些不好的東西都鎖在地下。”
雪停後的清晨，林夏收到一個匿名包裹，拆開後發現是台老式磁帶錄音機，和一盤貼著“幽穀”標簽的磁帶。按下播放鍵的瞬間，沙沙的雜音裡傳來溪水聲，還有母親年輕時的笑聲，混著個男人的咳嗽聲——是老周。
“……這苔蘚長得真怪，夜裡還發光呢。”老周的聲音帶著笑意，“等忙完這陣，帶夏夏來抓螢火蟲，她上次說想要個玻璃罐。”
“彆讓她碰那些水。”母親的聲音帶著擔憂，“我總覺得這溪水裡有東西，上周洗衣服，肥皂泡都沉底了。”
磁帶在這時卡住，發出刺耳的嘶鳴。林夏反複倒帶，卻隻能聽到這兩句。她望著窗外覆雪的山穀，突然明白這盤磁帶是誰寄來的——老周的兒子，那個沉默寡言的青年，總在收割後往觀測站送新米，卻從不多說一句話。有些記憶，不需要語言，就能在懂得的人之間流轉。
開春後，幽穀迎來了第一批研學的學生。孩子們穿著鮮豔的衝鋒衣，在溪岸邊聽研究員講解重金屬修複技術，手裡的筆記本上畫滿了熒光苔蘚的簡筆畫。林夏站在香樟樹下，看著老周的兒子給孩子們演示如何用試紙檢測水質，他的動作很輕，像在對待易碎的珍寶，恍惚間竟與磁帶裡那個爽朗的聲音重疊。
“林老師，為什麼苔蘚會發光呀？”紮羊角辮的小姑娘舉著標本盒問，裡麵裝著幾片普通的灰綠苔蘚——環保隊早已清除了變異植株，隻留下經過改良的品種。
林夏指著遠處的礦道遺址，那裡已種滿了耐旱的沙棘：“因為它們想告訴我們，這片土地受過傷呀。就像我們摔了跤，膝蓋會留下疤痕，提醒我們下次要小心。”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點頭，把標本盒放進背包，裡麵還裝著顆溪裡撿的鵝卵石。林夏想起自己小時候的背包，也曾裝滿這樣的石頭，母親說那是山穀送給她的禮物。
初夏的某個午後，林夏正在整理父親寄來的生態修複筆記，突然接到療養院的電話。護士長說母親今晨醒後，執意要回幽穀看看，說“香樟樹該澆水了”。林夏趕到時，母親正坐在輪椅上，摸著觀測站外的香樟樹，樹乾已經比去年粗了一圈，新葉在陽光下泛著嫩紅。
“你看，它活了。”母親的手指劃過樹皮上的刻痕，那是林夏做的標記，記錄著樹的生長。她突然轉頭看向溪岸，“老周最喜歡在那棵柳樹下釣魚，說溪水不急的時候，能釣上帶花紋的石斑魚。”
林夏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溪岸邊確實有棵老柳樹，是山火中少數存活的老樹，如今枝繁葉茂。她推著母親走過去，看見樹下放著個竹製魚簍，裡麵裝著幾條銀色的小魚，鱗片在陽光下閃著光——是老周的兒子放的，他總在清晨來這裡，像完成一個無人知曉的約定。
“夏夏，你父親的假釋申請批了。”母親突然說，聲音裡帶著釋然，“監獄長說，他在裡麵研究的重金屬固化技術，對其他汙染區很有用。”
林夏蹲下身，握住母親布滿老年斑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像陽光落在穀裡的感覺。她想起父親筆記裡的最後一句話：“所謂救贖，不是抹去過去，而是讓過去成為未來的養分。”
秋末的幽穀迎來了一場特殊的儀式。父親穿著簡單的棉布衣服，站在香樟樹下，身邊是母親和老周的遺孀。環保隊員、村民和研學的孩子們圍成一圈，看著他們共同埋下一個金屬盒——裡麵有父親的懺悔錄、母親的病曆、老周的磁帶，還有孩子們畫的苔蘚圖。
“等這棵樹長到合抱粗，我們就把它挖出來。”父親的聲音有些哽咽，卻很堅定，“讓那時候的人知道，這裡曾發生過什麼，又如何好起來的。”
林夏看著金屬盒被泥土覆蓋，香樟樹的落葉輕輕落在上麵，像給秘密蓋上了柔軟的被子。遠處的稻田裡，收割機正在忙碌，金色的稻浪翻滾著，與天邊的晚霞連成一片。老周的兒子朝她揮手，手裡舉著個玻璃罐，裡麵裝著螢火蟲，是孩子們剛捉的，翅膀的光在暮色裡一閃一閃。
夜幕降臨時，觀測站的燈光亮了起來。林夏站在露台上，看著父親推著母親的輪椅在溪邊散步，兩人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像幅溫柔的剪影。風穿過香樟樹葉，帶來了稻穀和泥土的氣息，還有隱約的溪水聲，清越如當年。
她知道，幽穀的故事還在繼續。那些刻在年輪裡的記憶，那些埋在土裡的秘密，終會在時光裡長成參天大樹，庇護著一代又一代人。就像溪水總會流向遠方，卻永遠記得自己的源頭，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也會帶著過往的印記，堅定地走向未來。
月光落在香樟樹上，樹影婆娑，像誰在輕輕哼唱著古老的歌謠。林夏笑了笑，轉身走進觀測站，桌上的筆記本翻開著，新的一頁上，她寫下：“今日，幽穀無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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