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腹裡的光陰
斫琴坊的木門總在辰時泛起潮氣。我蹲在沈硯秋師傅的桐木堆前，看他用指尖叩擊木料，“空空”的回聲裡裹著晨露的清潤，像遠山傳來的鐘聲。
“這株桐樹得長夠三十年，”他撫摸著段泛著琥珀色的木料，樹結處的紋路像幅微縮的山水畫，“嘉靖年間的《琴苑要錄》說，春取桐，秋取梓，得讓木頭先聽過四季的風聲。”牆角的陶缸裡浸著漆樹汁，表層結著層暗紅的膜，揭開時飄出鬆煙與陽光混合的氣息。
穀雨那天，有人扛來段雷擊過的老杉木。樹皮焦黑處還留著閃電的爪痕，沈師傅用卷尺量過樹圍，突然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抄起锛子就鑿。木屑紛飛時，他忽然停手，指著斷麵的年輪：“你看這圈特彆密的，是1961年的，那年雨水少，木頭都憋著股勁長。”
夏至的蟬鳴最烈時開始挖槽腹。沈師傅趴在木坯上，鼻尖幾乎貼著木材，鑿子在他手中像支軟筆，勾勒出“龍池”“鳳沼”的弧度。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滴在木頭上，暈出深色的斑，倒像是天然的木紋。“我師父說，琴腹得像人的五臟，”他用手指丈量著槽的深淺，“太深則聲散，太淺則聲滯，得讓音在裡麵能轉得開身。”
立秋那天開始上漆。沈師傅將鹿角霜磨成粉，拌入生漆，在石臼裡搗了三個時辰。漿糊般的漆料泛著珍珠母的光澤，他用細紗布過濾時，陽光穿過絲線，在漆麵上投下細碎的金斑。“這道工序叫‘披灰’，”他往琴麵抹漆的手勢像在鋪宣紙，“得抹七遍，每遍都要等前一層乾透，就像釀酒得等糧食慢慢發酵。”
寒露時節，琴坊來了位音樂學院的教授。他抱著把現代工藝製作的古琴，琴弦上還裝著拾音器。“沈老，您這純手工的，音量比不過電箱琴啊。”沈師傅沒接話，隻是取下牆上晾著的半成品，用手指在琴麵輕輕一叩。餘音繞著房梁轉了三圈，落在窗台上的菊花上，花瓣竟微微顫動。
“聲不在大，”他調著琴弦，泛音在空氣裡蕩出漣漪，“得有骨，有韻，有回味。就像老茶，第一口可能發澀，越品越有回甘。”教授用他的電子調音器測了測，顯示屏上的波形突然變得柔和，像被流水磨圓的石子。
小雪那天，沈師傅開始“安弦”。七根弦從粗到細排開，像道彩虹落在琴上。他將弦穿過雁足時，忽然說起1977年的冬天，他在廢品站發現張被劈成兩半的古琴，連夜揣回家修複。“那琴是萬曆年間的，”他的指尖撫過弦軸，“修好後彈《梅花三弄》，弦振動的頻率能讓案頭的梅枝落雪。”
冬至前夜，我看見沈師傅在整理工具。他的刨子柄上纏著布條，那是1989年他兒子小時候纏的，如今布麵已磨得發亮。工具箱底層壓著張泛黃的樂譜，是用毛筆抄的《廣陵散》，邊角處有幾滴墨漬，他說是1966年抄譜時，眼淚砸在紙上暈開的。
臘八那天，那把雷擊木古琴終於完工。沈師傅給它起名“聽鬆”，在琴尾刻字時，刀鋒劃過漆麵的聲響，像鬆針落在雪地上。有個年輕人來買琴，想用手機掃碼支付，沈師傅擺擺手，指著牆上的價目表：“古琴認緣分，不認錢。你若真心愛它，我分文不取；若隻為擺設，千金不賣。”
除夕的爆竹聲裡，沈師傅坐在琴前彈奏《平沙落雁》。琴聲混著窗外的雪聲，在屋裡織成張網。我忽然看見琴腹的龍池裡，積著層薄薄的木屑，那是挖槽時留下的，倒像是時光沉澱的沙。
當第一縷春風吹進琴坊時，“聽鬆”的弦忽然自己顫動起來。沈師傅說，那是琴在回應著新抽的柳芽。我望著牆上掛著的半成品，突然明白那些木材與漆料裡，藏著的不隻是聲音，還有一代代人用生命焐熱的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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