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的夜,像化不開的墨。荒原公路像一條僵死的蛇,蜿蜒在無邊的凍土苔原上。我們的卡車——“鐵熊號”——是這片死寂中唯一喘息的活物,引擎的呻吟撕扯著沉重的寂靜。副駕上的老狗巴揚,平日裡鼾聲如雷的夥伴,此刻卻蜷縮在座位底下,喉嚨裡滾出低沉、斷續的嗚咽,仿佛肺葉裡塞滿了冰碴。它的尾巴死死夾在股間,每一次車輪碾過凍得硬邦邦的車轍,都讓它渾身痙攣般抽搐一下。
“安靜,巴揚,”我,伊戈爾·索科洛夫,努力讓聲音平穩,可在這片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黑暗裡,連自己的聲音都顯得陌生而虛弱,“不過是風,凍死人的西伯利亞風罷了。”
但我知道不是風。那股寒意,像是無數冰冷的手指,正順著脊椎緩慢地向上爬。
一切的源頭,是幾小時前路邊那個突兀的行李箱。它就那麼孤零零地躺在公路邊緣慘白的反光帶旁,人造革的外殼布滿裂口,像某種巨大昆蟲蛻下的、殘破的殼。好奇心,這該死的、能害死貓的東西,驅使我停了車。箱子裡塞滿了尋常的破布爛絮,唯有那東西,沉甸甸的,躺在最底下。
一塊骨牌。不,不止是骨牌。它比手掌還大,質地慘白,觸手冰涼徹骨,仿佛直接從凍土深處掘出的萬年寒冰。牌麵深深鐫刻著扭曲的線條和符號——絕非我認識的任何文字,它們扭動著,透著一股原始、野蠻的惡意,像是古老傷口上凝固的血痂。我把它拿了出來,指尖立刻傳來一陣針刺般的麻痛。就在那一瞬,巴揚猛地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哀嚎,如同被無形的烙鐵燙傷,屎尿的惡臭瞬間在駕駛室裡彌漫開來。
“出來!出來!”我對著空蕩蕩的車廂低吼,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你很怕?怕這東西?”我試圖讓巴揚靠近,想看看它的反應。老狗棕色的眼睛裡隻剩下純粹的、原始的恐懼,它拚命向後縮,爪子徒勞地抓撓著地板,喉嚨裡隻剩下瀕死般的咯咯聲。那骨牌散發出的寒意,像有生命般,絲絲縷縷纏繞上來。
那之後,事情開始滑向無法理解的深淵。
先是那個五百人的卡車司機在線群組“鋼鐵洪流”。午夜剛過,群裡死寂一片。我的手指卻像被無形的線操控著,鬼使神差地,我把那塊骨牌慘白的照片發了出去。幾乎是同一秒,一種巨大的、無法抗拒的、混合著絕望和恐慌的衝動攫住了我。我的手指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瘋狂敲打,一條條信息不受控製地彈出:
“對不起…對不起所有人…我不知道…原諒我…”
“不該碰…那個箱子…原諒…”
“它在看著…原諒…”
指尖敲擊屏幕的“噠噠”聲在死寂的車廂裡空洞地回響,像垂死者的心跳。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棉質背心。我觸電般把手機扔到副駕上,仿佛那是個燒紅的鐵塊。屏幕幽幽的光映著巴揚驚恐萬狀的臉,它仍在發抖。我走南闖北半輩子,從摩爾曼斯克的極夜礦洞到高加索霧氣彌漫的盤山險路,怪事邪乎事也算見過不少,但像這樣被某種冰冷意誌操控著、像個提線木偶般向一群陌生人瘋狂乞求原諒…這感覺陌生而恐怖,直抵骨髓。我下意識地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動作又快又重,指尖重重戳在粗糙的帆布工裝上,嘴裡無聲地念著:“上帝憐憫我。”一遍,兩遍,三遍。古老的音節帶來微弱得可憐的暖意,但那股窺伺的、冰冷的惡意並未退去,反而更加粘稠。
就在這時,“咚”。
聲音很輕,悶悶的,來自駕駛室側麵的車窗。
我猛地扭頭。車窗外是翻湧的、墨汁般的黑暗,車燈的光柱像兩把無力的匕首,僅僅刺穿前方幾米就被濃稠的夜吞噬。
“咚…咚…”
又來了。間隔幾秒,沉悶而執著。
巴揚喉嚨裡的嗚咽瞬間拔高,變成了絕望的嘶鳴,它把頭死死埋在前爪下,身體抖得像狂風中的枯葉。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我強迫自己慢慢轉過身,脖子僵硬得像生鏽的軸承。指尖捏住冰冷的車窗搖柄,金屬的寒氣刺入皮肉。我深吸一口氣,猛地搖下車窗。
一股裹挾著冰晶的寒風猛地灌了進來,像無數細小的冰針紮在臉上。同時撲入眼簾的,是緊貼在車窗外的東西——
一顆人頭。
準確地說,是一個人頭形狀的氣球。慘白的、毫無血色的橡膠臉皮,在車窗外微弱光線下泛著令人作嘔的光澤。塑料絲線編織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光禿禿的橡膠頭皮上。最恐怖的是那張臉,畫上去的笑容極其誇張,嘴角咧到耳根,露出鮮紅得刺目的、畫出來的牙齒。空洞漆黑的塑料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我。一根細細的、幾乎看不見的線,把它拴在車門外後視鏡的支架上。凜冽的西伯利亞夜風像一隻無形的手,一下一下地推著它,讓它那張咧到耳根的、猩紅的笑臉,“咚…咚…”地撞擊著我的車窗玻璃。
我的心臟在那一刹那停止了跳動,血液似乎瞬間凍成了冰渣。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沒頂。我死死盯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詭異笑臉,喉嚨像是被凍土塞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巴揚的哀嚎在我耳邊變成了一種遙遠、扭曲的背景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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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啪啦”!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從我頭頂傳來。
我下意識地抬頭。懸掛在擋風玻璃後視鏡上的那個小小的、暗紅色的朱砂葫蘆——我母親在基輔聖索菲亞大教堂為我求來的護身符,此刻毫無征兆地爆裂開來!暗紅色的粉末如同被引爆的微型火山,猛地噴濺出來,帶著一股奇異的、辛辣的塵土氣息,劈頭蓋臉地灑了我滿頭滿身。細小的朱砂顆粒鑽進我的頭發、衣領,落在我的睫毛上,視野瞬間蒙上了一層詭異的紅霧。
巴揚的哀嚎戛然而止,像被一把無形的剪刀剪斷。它猛地從我腳邊竄起,發瘋似的撲向後排狹小的臥鋪空間,整個身體蜷縮進最深的陰影角落,喉嚨裡隻剩下細若遊絲、斷斷續續的嗚咽,仿佛耗儘了最後一絲氣力。
朱砂的辛辣氣味刺激著我的鼻腔,冰冷的粉末粘在皮膚上,帶來一種怪異的麻癢感。護身符…碎了。最後一道象征性的屏障,在這無聲的、詭異的攻擊下,土崩瓦解。窗外的紅氣球依舊被風推著,不緊不慢地撞擊著玻璃,“咚…咚…”,那聲音此刻聽起來如同喪鐘,每一下都敲在我的神經末梢上。那張猩紅的笑臉,在彌漫的紅色粉塵後麵,顯得更加扭曲和不祥。
不能再待在這裡了。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的恐懼。必須出去!必須弄掉那個該死的東西!也許是恐懼到了極致反而催生出一股扭曲的蠻勇,也許是朱砂粉末帶來的灼熱麻癢感刺激了我,一股邪火猛地竄上頭頂。去他媽的!
“乖狗,巴揚,彆怕,”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更像是在說服自己,“我下去看看…就看看…”
我摸索著抓起駕駛座旁那把沉甸甸的、冰涼的鋼製鑰匙——卡車“鐵熊號”唯一的啟動鑰匙,粗糙的金屬棱角硌著我的掌心,帶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安全感。我把它緊緊攥在手裡,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深吸一口帶著濃重朱砂粉塵味的空氣,我猛地推開了沉重的車門。
西伯利亞的寒夜如同一隻巨大的冰獸,瞬間將我吞噬。狂風裹挾著冰粒,像無數細小的刀子刮在臉上。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反手想把車門帶上,留一條縫給巴揚透氣。就在我關門動作做到一半時——
“嘀嘀!嘀嘀嘀——!”
刺耳、尖銳、毫無征兆的電子警報聲猛地從駕駛室儀表盤方向炸響!那聲音在死寂的荒原和呼嘯的風聲中顯得格外突兀、驚悚,像一把電鑽狠狠鑽入我的太陽穴。儀表盤中央那塊小小的液晶屏幕瞬間亮起刺目的紅光,一行冰冷的白色俄文字符在紅光中瘋狂閃爍、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