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佩列斯拉夫爾紮列斯基,雨水如同垂死的蛛絲,黏膩而遲疑地飄落,將伏爾加河支流帶來的腐爛水藻與古老泥土的氣息攪拌成濃稠的霧氣,沉甸甸地壓在人心頭。我——葉戈爾·瓦西裡耶維奇——拖著鉛鑄的雙腿,蹣跚地拐進那棟仿佛自沙皇時代便矗立於此的木結構公寓樓。樓道裡彌漫著永恒的腐朽氣息:朽木、潮濕的羊毛氈、酸腐的醃黃瓜,以及歲月本身緩慢而不可逆轉的腐爛味道。那盞聲控燈在我頭頂發出嘶嘶的聲響,如同垂死之人喉嚨裡最後的痰音,昏黃的光暈病懨懨地閃爍,隨時準備被黑暗吞噬。
在那一團搖曳不定的光暈邊緣,一個包裹靜靜地趴在我家那扇被蟲蛀得千瘡百孔、漆皮剝落的橡木門外。它太乾淨了,在這被煤煙、油脂和無數代人生老病死浸透的樓道裡,乾淨得如同剛從墳墓中掘出的嶄新棺材。雨水未曾在其硬紙板外殼上留下絲毫濕痕,相反,指腹觸碰上去,竟能感到一絲微弱的溫熱,仿佛這箱子剛從某種活物的腹腔中取出,還帶著內臟的餘溫。
我的名字——葉戈爾·瓦西裡耶維奇——用粗黑的記號筆歪歪扭扭地寫在箱體上,地址、電話,分毫不差。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像被這悶熱抽乾了所有思緒。最近未曾購買任何物品,手機也一片死寂,沒有購物通知,沒有商家短信。我蹲下身,手指滑過紙箱粗糙冰冷的邊角。沒有寄件人信息。隻有一行物流單號,像一串用冰錐刻下的、意義不明的咒語:十零四零零零八。這串數字如同一根冰冷的針,猛地刺進記憶深處某個模糊而布滿塵埃的角落,帶來一陣尖銳的、令人眩暈的刺痛。
鬼使神差地,我還是將它抱進了屋內。厚重的橡木門在身後合攏,發出“嘎吱”一聲悠長而疲憊的歎息,隔絕了樓道裡那盞苟延殘喘的燈和它照亮的、更深的陰影。屋內一片死寂,隻有廚房那台服役超過三十年的老冰箱壓縮機偶爾發出神經質的“哢嗒”聲,在粘稠的寂靜中格外刺耳,如同某種計時器。我找來剪刀,刀刃割開透明膠帶的聲音尖銳得令人牙酸。箱子裡塞滿了揉皺的、帶著土腥氣的牛皮紙,摸上去是一種陰冷的、令人不適的潮氣,仿佛剛從河床深處的淤泥裡撈出。
掀開最後一層紙的瞬間,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凍結。
一件小女孩的連衣裙。
白色的棉布袖口已經泛出陳舊的、如同淚痕般的黃漬。領口處,一顆小小的、圓潤的粉紅色紐扣被仔細地縫在那裡。我認得那顆紐扣。是我自己,在五歲那年某個同樣悶熱的午後,笨拙地用胖乎乎的手指,把它縫上去的。那是我最心愛的裙子,一條斯拉夫式的、繡著粗糙雛菊圖案的小裙。六歲那年,隨著全家搬離這座被森林與湖泊包圍的古城,它就像被大地悄然吞噬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從未向任何人——包括我早已去世的祖母——提起過它。
我像捧著一塊剛從凍土裡挖出的、帶著不祥預兆的史前遺物,將裙子抖開。有什麼東西掉了出來,輕飄飄地落在我腳邊那塊磨得發亮的、祖母親手編織的舊地毯上。
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五歲的我,穿著這條裙子,坐在一扇糊著厚厚窗紙的舊木窗邊,雙手拘謹地放在膝蓋上,對著鏡頭咧嘴笑。但我的臉……扭曲得可怕。那笑容僵硬得如同屍體臉上的麵具,嘴角被一種看不見的、極其暴戾的力量向上扯開,近乎撕裂到耳根。更令人窒息的是我身後。一個模糊的人影緊貼在我背後,像一團被沼澤汙水泡過的、徹底失去形狀的汙跡,幾乎要伏在我的肩膀上,頭顱的位置低垂著,似乎正對著我的耳孔低語。那不是父親,也不是母親。那東西的形狀,不屬於任何我認識的人,甚至不屬於任何人類的理解範疇。
我完全不記得拍過這張照片。
視線像被焊死在那團扭曲蠕動的影子上,直到眼睛酸澀刺痛,淚水不受控製地湧出,我才猛地移開目光,仿佛再看下去就會被它吸走靈魂。照片躺在我汗濕的手心,紙張邊緣受潮卷曲。某個遠房親戚的惡作劇?這個念頭蒼白得像一張浸透了伏特加的劣質卷煙紙,一觸即潰。誰會保存一件十幾年前的童裝?誰能精準地知道我縫那顆紐扣的確切位置?誰又能找到一張我毫無印象、且背景如此詭異的照片?
手指顫抖著劃過冰冷的手機屏幕,母親的號碼就在眼前——儘管她已長眠在城郊那片被白樺林環繞的墓地多年。但看著那個通話圖標,一股源於靈魂深處的、冰窖般的寒意猛地攥住了我的喉嚨。關於這條裙子,關於我的童年,我本就沉默寡言得如同冬天的凍土。
我幾乎是逃也似的把裙子疊好,塞進那個散發著樟腦和舊時光氣味的五鬥櫥最深的抽屜底層,又把那張詭異的照片狠狠夾進一本厚厚的、書頁早已發黃變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裡《群魔》——多麼諷刺)。做完這一切,我擰開那台布滿劃痕的老式晶體管收音機,讓裡麵滋滋啦啦的民歌合唱聲填滿屋子。可那些歡快的調子聽起來空洞遙遠,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渾濁的冰湖之水,每一個音符都帶著絕望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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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睡眠成了最狡猾的敵人。沒有噩夢,隻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清醒。身體沉重地陷入祖輩睡過的羽毛床墊,意識卻漂浮在粘稠的黑暗之上,異常清晰。淩晨三點左右,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金屬刮擦聲刺破了死寂——像一把生了鏽的鑰匙,在鎖孔裡小心翼翼地試探、滑動、尋找著進入的縫隙。
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像一塊被遺棄在極寒之地的花崗岩,側躺在黑暗中,連呼吸都停止了。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每一次搏動都撞擊著脆弱的肋骨和鼓膜,發出沉悶的回響。十幾秒,也許更久,那聲音停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第二天,門鎖完好無損,橡木門上甚至找不到一絲新添的劃痕。但我確信,那不是幻聽。門外那盞聲控燈,有人靠近必定會亮。可昨晚,它一直死寂著,像一隻被剜掉了眼珠的空洞眼眶。我遲疑地湊近門上的貓眼,那冰冷的黃銅圈抵著我的眉骨。樓道空蕩蕩的,隻有鄰居家那隻骨瘦嶙峋、眼神總帶著幾分邪性的老橘貓,蜷縮在走廊儘頭堆滿雜物的角落,眯著它那雙黃綠色的豎瞳,直勾勾地盯著我的門。那眼神不像看人,倒像在凝視一隻在門縫下驚慌竄動的老鼠,或者……在它眼裡,我才是那隻老鼠?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像冰冷的藤蔓般向上纏繞攀爬。
我請了假,理由是“身體不適”,但真正不踏實的,是心裡那個被未知恐懼不斷挖開的、深不見底的空洞。坐在那張祖傳的、厚重橡木書桌前,我鬼使神差地把那串單號數字重新寫在一張發黃的便簽上:十零四零零零八。查詢快遞?石沉大海。試著拆分它?十年?四月?倒過來?08代表什麼?一個冰冷刺骨的念頭如同潛伏在深水中的水怪,猛地衝出腦海——那是我小時候自己編造的一套簡陋的數字密碼!用數字代表字母,在廉價練習本上塗抹那些不想被嚴厲祖父發現的“秘密筆記”。比如a是01,b是02……但這串數字的規則混亂不堪,像是摻雜了彆的、更古老更黑暗的序列,一種不屬於人類孩童的編碼。
我發瘋似的衝向儲藏室,在那個堆滿塵封雜物、散發著黴味和老鼠屎氣味的角落,在櫃子底部一個落滿厚灰、幾乎要被遺忘的舊木箱裡,翻出了幾本童年日記。封皮褪色剝落,紙張發黃變脆,散發著時光腐朽的氣息。終於,在一本封麵畫著幼稚森林圖案的小本子裡,我找到了一頁被粗暴撕掉一半的殘頁。紙頁右上角,用禿頭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幾行模糊的字跡,仿佛書寫者當時正被巨大的恐懼攫住:
儲藏室的門。04—鎖。00—空房間。08—他。
字跡稚嫩,但確鑿是我的。旁邊還有一行更小的字,像是後來在極度慌亂中倉促加上的、力道幾乎要劃破紙背的批注:
開門。如果他回來了,不要讓他再進來!
“他”。這個簡單的代詞像一塊來自西伯利亞凍原的萬載寒冰,瞬間凍結了我全身的血液。我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什麼具體的形象,但那種從骨髓深處滲出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寒意和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湖水漫過了頭頂。
晚上九點整。門鈴響了。
“叮——咚——”
聲音空洞,拖著長長的、令人心悸的尾音,在死寂的房間裡回蕩。我猛地從椅子上彈起,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手機死死握在汗濕的手裡,我像潛行的獵物,挪到門邊。冰冷的貓眼金屬圈貼上眼眶。外麵——空無一人。但那盞該死的聲控燈卻亮著,發出一種不穩定的、如同垂死餘燼般的黃光,在對麵斑駁的牆壁上投下門框扭曲拉長的影子,那影子邊緣微微晃動,像是有個看不見的人形正緊貼著我的門站立著。
我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滑坐在地,橡木的紋理硌著脊背。手機屏幕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一閃一閃,顯示著時間:2107。我死死盯著門縫下那道細長的、被外麵燈光切割出的亮線,大腦一片空白。直到手機屏幕驟然亮起,一條短信如同冰冷的毒蛇滑入:
【快遞通知】您的包裹編號:十零四零零零七)已於2107簽收。感謝使用。
簽收?!我像被燙到一樣跳起來,猛地拉開門!走廊空無一人!連那隻詭異的橘貓也不見了蹤影!隻有冰冷的穿堂風嗚咽著掠過。但在冰冷的、落滿灰塵的門檻邊,我看到了一樣東西。
一張照片。
我彎腰撿起它,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直刺骨髓。照片上是新的場景:我正坐在床邊,手裡緊緊攥著昨天收到的那張詭異童年照片,低頭凝視著。拍攝角度……是從窗外!隻能看到我側坐的身影,窗簾被掀起一角,露出窗外濃稠的夜色。圖像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纖毫畢現,連我睡衣上的褶皺都一清二楚——就像是有人緊貼著玻璃拍下的!
照片的背麵,用某種炭筆般乾澀的黑色筆跡,潦草地寫著兩行字,一遍又一遍,如同某種狂熱的咒語或絕望的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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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了…快到了…快到了…
什麼東西快到了?!我衝到窗邊,手指顫抖著將厚重的絨布窗簾猛地掀開一條縫隙!外麵什麼也沒有!隻有佩列斯拉夫爾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天幕如墨,遠處湖岸線模糊不清。樓下幾盞昏黃的路燈像垂死的螢火蟲,微弱的光線根本無法觸及十層的高度。高處的風在樓宇間尖嘯,把窗外那棵巨大的、樹齡可能超過這棟建築的老橡樹吹得瘋狂搖擺,虯結的枝椏如同痛苦掙紮的手臂,它們投下的影子在對麵的磚石牆麵上瘋狂舞動,像是無數扭曲的、無聲嚎叫的靈魂在那裡徘徊、聚集。
我發瘋般貼近冰冷的玻璃窗往下看,十層樓的高度讓我的胃一陣翻江倒海。玻璃上乾乾淨淨!沒有指紋!沒有呼吸留下的白霧!沒有任何靠近過的痕跡!但這張照片的拍攝角度絕非廣角或長焦,它確鑿無疑地顯示著:拍攝者就在窗外!緊貼著玻璃!隻隔著一層薄薄的、脆弱的屏障!
一股冰冷的窒息感瞬間攫住了我的喉嚨。我猛地抬頭,看向玻璃窗中映出的自己扭曲的倒影——那張臉蒼白得如同墓穴裡的石膏麵具,眼神裡充滿了純粹的、動物性的恐懼。頭皮炸開般發麻,一股冰冷的觸感毫無征兆地貼上我的後背,像是一塊巨大的、濕透的裹屍布,正一點點地、帶著令人作嘔的粘膩感,沿著我的脊椎向上爬行!我明明一個人住,卻開始神經質地頻頻回頭,每一次轉身都帶著撕裂肌肉般的恐懼。我總覺得那張照片,不是在警告我有人來過,而是在宣告一個更加恐怖的事實——有人一直在這裡。它從未離開。
我清晰地記得那個時間,如同烙印:2107。收到第二個包裹的時間。我沒有簽收,但那條短信寫得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仿佛那東西,那窺視,那詛咒,本就該屬於我。
那張來自十樓窗外的照片,後來被我塞進了抽屜最底層,壓在幾本厚重的舊書下麵。我沒有勇氣燒掉它,也不敢再看第二遍。我隻記得它清晰地拍下了我坐在床上的樣子,角度與我窗外那棵老橡樹最高枝椏的視角……完美吻合。現在,我對時間變得病態地敏感。牆上那座祖傳的、沉重的黃銅掛鐘,秒針每一次“哢嗒”的跳動,都像一根冰冷的鋼針,輕輕敲打在我的耳骨上,鑽進我的大腦深處。
我開始瘋狂地翻找手機記錄,把每次包裹到來的時間都記錄下來:
第一件包裹連衣裙):沒有短信。回憶時間,大約是1832,天光尚未完全褪去。
第二件包裹照片):短信時間2107。
第三件包裹:我早早就坐在黑暗的客廳裡等著,像等待處決的囚徒。一整天的不安如同毒藤纏繞心臟,感覺事情正在按一張看不見的時間表,精準地、不疾不徐地推進。我沒有開燈,沒有做飯,甚至連呼吸都刻意放輕。時間一分一秒地爬行。2108。手機屏幕驟然亮起:
【快遞通知】您的包裹編號:十零四零零零六)已於2108簽收。
我愣住了!短信到達時,門鈴聲根本沒有響起!但它已經被標注為“簽收”!比昨晚……晚了僅僅1分鐘!
我像個被線牽動的木偶,僵硬地站起身,挪到門口。眼睛貼上冰冷的貓眼。外麵——那盞燈依舊亮著!依舊是那種不穩定、如同瀕死心臟跳動般的黃光,在布滿汙漬的牆壁上打出門框的影子——細長、扭曲、邊緣微微波動,像是一個……站立著的人形輪廓!
猛地拉開門!冰冷的空氣裹挾著塵土湧入。紙盒就在那裡。和前兩次一樣,沒有任何快遞標簽,甚至連封口的透明膠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粗糙的、泛黃的牛皮紙條,像古老的符咒一樣交叉封著盒子。紙盒外殼上有一兩點新鮮的雨痕,詭異的是,這樓道是完全封閉的!
我把它抱進來,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黴味瞬間在空氣中彌漫開來。是那種從老宅地基深處、從布滿苔蘚和積水的廢棄地窖裡飄上來的,混合著腐爛紙屑、潮濕泥土、廉價蠟筆油墨和過期橡皮泥的刺鼻氣味。我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了裡麵的東西。
一幅畫。
比記憶中的更熟悉,也更令人心悸。那是我小時候畫的家——小學三年級美術課的作業。幼稚的筆觸描繪著“藍天綠地”,一棵樹乾彎折成極其痛苦、怪異角度的歪脖子老橡樹。屋子畫得異常小,瑟縮在畫紙的右下角,仿佛在極力躲避著什麼無形的龐然大物。窗戶被塗成了刺目的血紅色。樹下站著兩個火柴棍小人,一高一矮靠得很近。小的那個畫得“笑眯眯”,臉上是兩道象征性的上揚弧線。而高的那個……沒有五官。整個頭部被一團濃稠得化不開的、仿佛能吞噬光線的純黑色塊徹底覆蓋!我記得!小時候畫錯了,或者覺得害怕,就會用鉛筆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塗抹覆蓋。這張畫就是這樣。我把那個“大人”的臉塗成了一個純粹的、深不見底的黑洞。美術老師當時皺著眉說:“葉戈爾,這很有…攻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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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顫抖著將畫翻到背麵。那行字再次出現!和照片背麵的炭筆字跡一模一樣!扭曲、乾澀、帶著非人的氣息:
他就住在樹裡。晚上出來走動。
我死死盯著這行字,視線幾乎要將紙燒穿。然後,我發現了異常——在字跡的末尾,潦草地添加了一小串數字,並被一個顫抖的圓圈圈了起來:
2108
是偶然?還是這幅畫上本來就寫了這個時間?如果是童年的我寫的,為什麼會寫下一個多年後才會經曆的時間點?還是說……這張畫根本不是從我塵封的童年寄回的紀念品,而是……就在剛才,就在此刻,被某個東西剛剛塞出來,帶著它對我此刻處境的精準嘲諷,塞進了這個盒子?!
我癱倒在冰冷的舊沙發上,喉嚨乾得像吞了一把沙子。牆上的黃銅掛鐘依舊在“哢嗒…哢嗒…”地走著。我死死盯著那根緩慢移動的分針,突然,它的節奏似乎卡頓了一瞬!極其短暫!緊接著,它就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猛地向前跳過了兩個刻度!直接指向了2112!
我衝到窗邊,猛地推開沉重的木窗!十樓裹挾著森林氣息的冷風像冰刀一樣灌進來,刮得臉頰生疼。樓下空蕩蕩的,隻有路燈投下的、如同鬼爪般的樹影。那隻橘貓……沒有回來。就在我回頭準備關上窗戶的刹那,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對麵牆邊那麵我上個月才換的、光潔如新的全身鏡裡,有什麼影子……剛剛閃過去?不是我的倒影!
我一步步挪到鏡子前,強迫自己站定,死死地盯著鏡中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這麵鏡子之前非常乾淨,沒有任何瑕疵。但我記得清清楚楚!那道裂縫,是從我收到第三個包裹之後才出現的!起初隻是右下角一條比發絲還細的線,像是輕微碰撞留下的痕跡。我沒在意。但這幾天,它像一條擁有生命的、冰冷的白色蠕蟲,在寂靜的夜裡,在無人注視的黑暗中,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向上蜿蜒爬行!此刻,它已經爬升到了鏡中倒影鼻梁的位置!
它不是筆直的!也不是普通玻璃碎裂那種自然的放射狀紋路!它的走向極其詭異!彎彎曲曲,如同一條尋找著什麼的毒蛇,精準地沿著鏡中我臉部輪廓的線條在延伸!它不像裂痕,更像……像一隻無形的、冰冷鋒利的指甲,正用極慢的速度,從鏡子裡麵,從那個倒映的、虛幻的世界裡,一點點地、耐心地、充滿惡意地將這層現實的屏障劃開!
一個念頭如同冰水澆頭:它不是在裂開。它是在打開!打開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再這樣下去,它就要裂到眼睛這裡了。而我不確定那時候,鏡子裡映出的……還會不會是我的臉!
恐懼如電流瞬間貫通全身。我猛地轉身,撲向那三張包裹單號的記錄!
第一份連衣裙):十零四零零零八
第二份照片):十零四零零零七
第三份畫):十零四零零零六
我抓起紙筆,像抓住救命稻草,將所有編號和對應的時間瘋狂地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