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針腐敗的氣息,混雜著冬季凍土下某種難以名狀的腥甜,沉甸甸地懸浮在空氣裡……
鄰居們總說,阿加菲亞·彼得羅夫娜是個有福氣的老太婆。她的女兒葉卡捷琳娜和女婿安德烈在遙遠的莫斯科賺了大錢,每月雷打不動寄來包裹——昂貴的法國香水、瑞士巧克力、包裹在柔軟天鵝絨裡的珠寶。私人醫生像精準的鐘表,每月一次,穿過林間霧氣彌漫的小徑,叩響那扇厚重的橡木門。
“阿加菲亞嬸嬸,您女兒真是天使!”麵包房老板娘瑪爾法每次在街角遇見那具裹在厚重黑羊毛披肩裡的佝僂身影,總要大聲讚歎。阿加菲亞隻是從披肩深處發出幾聲模糊的咕噥,像枯枝在寒風中摩擦,凹陷的眼窩深不見底,如同兩口廢棄的深井。那頂灰白假發下,皺紋如同大地乾涸龜裂的紋路,盤踞在她臉上。沒人留意她指關節的異常粗大,或是偶爾在深夜,從她那棟孤零零的木屋地窖深處傳來的、細碎而執拗的金屬摩擦聲——仿佛一把鈍刀,正被無窮的耐心與冰冷的恨意,反複舔舐著鋒刃。
這一天終於來了。郵差送來一封措辭簡短的電報:“媽,這單結束,回家。”字跡透著匆忙的冰冷。
阿加菲亞屋裡的燈,在天亮前最濃稠的黑暗裡就亮了起來。廚房爐灶上,那隻沉甸甸的鑄鐵鍋開始發出沉悶的咕嘟聲。一股奇異的濃香彌漫開來,帶著森林深處最隱秘角落的誘惑與警告——那是精心燉煮的牛肝菌湯,蘑菇來自她親手在森林最陰暗潮濕的腐殖土下挖掘。她佝僂著,動作卻帶著一種非人的精準與流暢,將湯分盛進精美的瓷碗。陽光艱難地刺透鉛灰色的雲層,投下冰冷的光束時,門外傳來了汽車引擎的咆哮,粗暴地撕碎了林間的寂靜。
門開了,莫斯科的氣息裹挾著冷風灌入。葉卡捷琳娜穿著昂貴的貂皮大衣,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光彩奪目。她敷衍地擁抱了一下母親瘦削的肩膀,那擁抱如同隔著一層冰冷的玻璃。安德烈緊隨其後,高大英俊,臉上掛著訓練有素的微笑,眼神卻銳利如鷹隼,掃視著屋內略顯陳舊卻整潔的一切。他的目光在牆角那尊小小的東正教聖像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輕蔑。
“媽,說了多少次,彆弄這些了,”葉卡捷琳娜瞥了一眼桌上豐盛卻透著鄉土氣的食物,鼻翼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我們在莫斯科什麼吃不到?累死了,這鬼地方的路能把人骨頭顛散架!”她踢掉腳上鋥亮的高跟鞋,昂貴的皮革撞擊在樸素的橡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吃一點吧,孩子,”阿加菲亞的聲音從披肩深處傳來,乾澀得如同礫石摩擦,“路上辛苦,暖暖身子。”她將兩碗熱氣騰騰的湯推到他們麵前,濃湯表麵漂浮著誘人的油花和深褐色的菌片。
饑腸轆轆的兩人幾乎沒怎麼猶豫,大口吞咽起來。湯很鮮美,帶著森林泥土的深邃氣息。阿加菲亞坐在他們對麵,深陷的眼窩隱沒在陰影裡,隻有那雙放在膝上的手,枯瘦的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時間在沉默中流淌,隻有勺匙偶爾碰擊碗壁的清脆聲響。
安德烈是第一個察覺異常的。他拿著勺子的手猛地一僵,勺子“當啷”一聲掉在碗裡。他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的、被扼住般的吸氣聲,英俊的臉瞬間扭曲,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揉搓。他試圖站起來,雙腿卻像失去了筋骨,整個人向前撲倒,沉重的身軀砸在鋪著粗麻桌布的餐桌上。碗碟、鹽罐、那瓶昂貴的法國紅酒,稀裡嘩啦摔了一地,碎裂聲刺耳驚心。深紅的酒液如同粘稠的血液,在橡木地板上迅速漫延。
葉卡捷琳娜驚恐地尖叫起來,聲音撕裂了空氣。她猛地推開椅子想撲向丈夫,但身體剛離開座位,一股強大的、無形的力量瞬間攫住了她的內臟。劇痛讓她像蝦米一樣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摳住自己的喉嚨,指甲在粗糙的橡木地板上瘋狂抓撓,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留下幾道刺目的、帶著皮肉碎屑的深痕。她眼球暴突,布滿血絲,喉嚨裡隻能擠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絕望嘶鳴。她拚命地、用儘生命最後的力量,伸出一隻痙攣的手,抓向幾米外掉落在沙發邊緣的手機。
阿加菲亞動了。
那具裹在厚重黑裙裡的佝僂身軀,爆發出令人膽寒的速度。她幾乎是飄過去的,枯枝般嶙峋的腳踝在裙擺下若隱若現。就在葉卡捷琳娜染血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手機冰冷的邊緣時,一隻穿著老式厚底棉鞋的腳,帶著千鈞之力,狠狠踏在了那隻顫抖的手上。骨骼碎裂的細微聲響被淹沒在更大的噪音裡——阿加菲亞另一隻手抓起沙發上的遙控器,用力按下去。
壁爐上方的老舊電視機屏幕猛地亮起,音量驟然飆升到極限。午間新聞主持人空洞激昂的播報聲,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灌滿了整個房間,淹沒了地板上垂死的、喉嚨被扼斷般的呻吟和粗重絕望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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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阿加菲亞的聲音如同寒風吹過墓穴的石碑,冰冷、乾澀,沒有一絲波瀾,“彆吵到鄰居。”她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從容,在沙發上坐下。她抱著雙臂,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口幽深的黑洞,專注地凝視著腳下地毯上那兩具仍在痛苦抽搐的身體。女婿安德烈強壯的身體間歇性地猛烈彈跳一下,如同被高壓電流反複擊中。女兒葉卡捷琳娜的抓撓越來越無力,每一次抽搐都變得更加微弱,如同被拉斷的發條。阿加菲亞的嘴角,在陰影裡,極其緩慢地向上牽拉,形成一個凝固的、令人血液凍結的弧度。那不是微笑,是地獄之門開啟時的一道縫隙。
突然,刺耳的門鈴聲撕裂了電視的喧囂。
阿加菲亞佝僂的身軀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線拉扯。她無聲地站起,動作快得像一道滑過地麵的陰影。她挪到門後,腐朽的氣息仿佛從門板的縫隙裡滲出。她沒有完全開門,隻拉開一道狹窄的、僅容一瞥的門縫。鄰居柳德米拉那張因好奇而興奮得發紅的臉擠在縫隙裡,眼睛像探照燈一樣試圖窺視屋內。
“阿加菲亞嬸嬸!聽說葉卡捷琳娜回來啦?”柳德米拉的聲音尖利得蓋過了電視,“哎喲,電視開這麼大聲!真是熱鬨!”她的目光貪婪地向門縫深處掃去。
阿加菲亞那骷髏般的身軀巧妙地堵死了所有可能的視線。她微微側身,恰好用寬大的黑色裙裾擋住了門內地板上的景象。她的一隻腳,隱藏在門框的陰影裡,死死地、不動聲色地踩住了門內地板上葉卡捷琳娜那隻尚能微微痙攣、試圖向外伸出的手。鞋底傳來的微弱抵抗感,如同瀕死昆蟲最後的掙紮。
“是啊,柳德米拉,”阿加菲亞的聲音平穩得如同結了冰的湖麵,聽不出絲毫波瀾,“葉尼婭還給大夥兒帶了莫斯科的禮物,晚點給你送去。”
“哎喲!真是個貼心的好姑娘!有福氣啊!”柳德米拉心滿意足地笑著,又伸長脖子徒勞地瞄了一眼,這才扭著腰離開了。
門被輕輕關上,落鎖的聲音清脆而冰冷。就在這一刹那,變故陡生!
地上原本氣息奄奄的安德烈,喉嚨深處爆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混合著劇痛與狂怒的嘶吼。他不知從何而來的最後力量,竟猛地翻滾起來,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鎖定壁爐架上那把裝飾用的、卻開了鋒的哥薩克式短刀。他像一頭瀕死的棕熊,咆哮著撲向刀架,一把攫住那把寒光閃閃的凶器,轉身,用儘生命的餘燼,朝著堵在門口的阿加菲亞猛撲過去!刀鋒撕裂空氣,帶著死亡的尖嘯!
阿加菲亞的反應快得超越了衰老的極限。她沒有閃避,甚至沒有一絲慌亂。她隻是微微側身,枯瘦但異常有力的手臂閃電般探出,一把抓住地上葉卡捷琳娜的衣領,像提起一個破舊的布娃娃,猛地拽向自己身前!
噗嗤!
短刀帶著安德烈全身的重量和最後的瘋狂,精準而凶狠地捅進了葉卡捷琳娜柔軟的胸膛。刀刃穿透皮肉、撕裂骨骼的聲音沉悶而清晰。葉卡捷琳娜身體劇烈地一挺,喉嚨裡最後一點“嗬嗬”聲戛然而止。她眼中最後一絲不甘的光芒瞬間熄滅,暴突的眼珠凝固成兩顆渾濁的玻璃球。身體徹底軟了下去,如同一袋傾倒的穀物,沉重地栽倒在安德烈身上,滾燙的鮮血迅速洇濕了他昂貴的羊絨衫。
安德烈愣住了,最後的瘋狂被這致命的誤擊徹底抽空。他低頭看著妻子胸口湧出的鮮血,又抬頭看向阿加菲亞,眼中隻剩下巨大的茫然和徹底崩潰的絕望。他張了張嘴,一股混合著粉紅色泡沫的鮮血湧了出來。他抱著葉卡捷琳娜的屍體,仰麵倒了下去,身體最後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阿加菲亞麵無表情地鬆開手,任由女兒的屍體徹底壓在女婿身上。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洗得發白的舊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濺在臉上和假發上的幾滴溫熱粘稠的血點。她的動作細致而專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貴的瓷器。
她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客廳。湯汁、紅酒、碎瓷片、翻倒的桌椅、濺滿深色液體的粗麻桌布……還有那兩具糾纏在一起的、開始變冷的軀體。她的眉頭,在那層精心描繪的衰老褶皺下,不易察覺地擰緊了。
“乾嘛掀桌子啊……”她低聲抱怨,聲音裡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對混亂的深切厭煩,“收拾起來……很麻煩的。”那語氣,就像在埋怨打翻了牛奶的孩子。
她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碎裂的瓷片被小心地掃起,傾灑的食物殘渣被清理,翻倒的椅子被扶正。她甚至找來一塊舊抹布,跪在地上,用力擦拭著紅酒和湯汁浸染的地板,以及葉卡捷琳娜指甲抓出的那幾道帶著皮肉碎屑的血痕。每一處汙漬都被她耐心地、近乎偏執地清除乾淨,直到橡木地板恢複深沉的啞光。她無法容忍混亂,這屋子必須恢複秩序。
做完這一切,她才走向那兩具屍體。她費力地分開他們糾纏的肢體,拖動著,將他們並排擺放在清理乾淨的地板中央。她調整著他們的姿勢,讓葉卡捷琳娜的頭微微偏向安德烈,讓安德烈僵直的手臂搭在妻子的腰側。她退後一步,歪著頭審視著,深陷的眼窩裡沒有任何情感,隻有一種完成作品般的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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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好多了,”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歎息,“就像……小時候擺弄你的布娃娃一樣,葉尼婭。”
屋內死寂,隻有壁爐裡木炭偶爾發出的輕微“劈啪”聲。
阿加菲亞走向角落那台老舊的電話機。她拿起沉重的黑色聽筒,撥號盤轉動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喂?110嗎?”她的聲音恢複了那種蒼老的、帶著維堡口音的平靜,“我要自首。”
電話那頭明顯愣住了:“您……您說什麼?請再說一遍?”
“我說,”阿加菲亞清晰而緩慢地重複,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我殺了我的女兒葉卡捷琳娜和女婿安德烈·瓦西裡耶維奇。”
警笛淒厲的嘶鳴,像受傷野獸的哀嚎,撕裂了維堡市郊這個寧靜社區的黃昏。藍紅色的光芒瘋狂旋轉,塗抹在積雪未化的屋頂和光禿禿的樹枝上,投下詭異跳動的影子。警車尚未停穩,穿著厚重冬衣的鄰居們已經從各自溫暖的門洞裡蜂擁而出,如同被驚擾的蟻群,迅速將阿加菲亞那棟孤零零的木屋圍得水泄不通。竊竊私語彙成一片嗡嗡的低沉浪潮。
“搞錯了吧?警察同誌!”麵包房的瑪爾夫聲音最大,臉漲得通紅,“阿加菲亞嬸嬸最疼葉尼婭了!她連隻雞都不敢殺!”
“就是啊!”退休老教師斯捷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語氣斬釘截鐵,“一定是弄錯了!她心腸軟得跟新烤的麵包一樣!”
“放人!放人!”幾個年輕人也跟著起哄,聲音在冰冷的空氣中回蕩。
突然,一個小小的身影像炮彈一樣衝出人群,帶著哭腔一頭撞向正被兩名警察押著走向警車的阿加菲亞,死死抱住了她那條裹在厚厚黑裙裡的腿。是鄰居曾老頭現在叫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孫子小謝廖沙。他仰著小臉,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在冷風中凍得通紅。
“阿加菲亞奶奶是好人!”他哭喊著,聲音尖利,充滿孩子氣的憤怒,“不許抓她!她是好人!”他小小的身體因為激動和寒冷而劇烈顫抖。
阿加菲亞停下腳步。她下意識地想抬起手,像往常那樣摸摸謝廖沙凍得通紅的耳朵,手腕卻被冰冷的手銬鎖在身後。金屬的觸感刺骨。她隻能艱難地、幅度極小地側過身,對腳下哭成一團的小男孩扯動嘴角,試圖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那笑容在她布滿皺紋和假皮的臉上扭曲著,在警燈閃爍不定的紅光下,顯得怪異而淒涼。她看著周圍一張張為她呼喊、充滿不解和信任的臉孔,心裡某個角落被狠狠刺了一下。但那不是愧疚,更像是一種目睹無知羔羊走向懸崖的、冰冷的憐憫。
維堡市警察局審訊室的燈光慘白,帶著電流的嗡鳴,無情地打在阿加菲亞布滿皺紋的臉上,將每一條深壑都照得清晰分明,如同乾涸河床的航拍圖。空氣裡彌漫著消毒水和陳年煙味混合的刺鼻氣息。門被推開,刑偵隊長盧卡申科走了進來,靴跟敲擊水磨石地麵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回響。他身材高大,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卡其色警服外套,肩線寬闊。他手裡捏著幾張現場照片,目光銳利如西伯利亞冰原上的鷹隼,直接刺向阿加菲亞深陷的眼窩。
“你知道,”盧卡申科的聲音低沉平穩,卻帶著沉重的壓力,他將一張特寫照片推到阿加菲亞麵前——葉卡捷琳娜因劇痛和窒息而扭曲到非人狀態的青紫色臉龐,指甲斷裂翻起、沾滿木屑和血汙的手指,“人在氰化物中毒時有多痛苦嗎?每一秒都像被燒紅的鐵絲從內臟裡穿過,喘不上氣,眼睜睜看著自己爛掉。”照片上凝固的絕望幾乎要溢出紙麵。
阿加菲亞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珠在強光下幾乎看不見瞳孔。她看著照片,嘴角那絲凝固的、非人的弧度似乎加深了:“痛苦就對了,警官同誌。”她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朽木,“我就怕他們……死得太輕鬆。”
盧卡申科臉色瞬間沉了下去,下頜的肌肉繃緊:“為什麼在飯菜裡下毒?”他身體微微前傾,壓迫感陡增。
阿加菲亞發出一聲短促的、仿佛來自胸腔深處的乾笑:“嗬嗬…警察同誌,我是個老太太,快入土的老太太。不下毒,難道拿刀跟他們兩個壯年人拚命?”她微微聳肩,帶動著佝僂的身軀,假發邊緣一絲不易察覺的縫隙在強光下閃過。
“我是問,”盧卡申科一字一頓,聲音如同冰錐,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筆筒都跳了一下,“為什麼要殺他們!葉卡捷琳娜·阿加菲耶夫娜,她是你親生女兒!”他緊緊盯著她的眼睛,試圖從那片渾濁的深潭裡撈出一點東西。
阿加菲亞伸出枯瘦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額前一絲並不淩亂的假發。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刻板的從容。“如果我這輩子……隻為了完成一件事,”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那就是殺了葉卡捷琳娜和安德烈·瓦西裡耶維奇。細節我都交代了,清清楚楚。兩條人命,該上絞架就上絞架,該挨槍子就挨槍子,我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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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總得有動機!”盧卡申科強壓著怒火,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我再問一次!為什麼?!”
阿加菲亞沉默了。慘白的燈光下,她臉上深壑般的皺紋仿佛在緩緩移動。她思索了片刻,然後抬起頭,渾濁的眼珠直視著盧卡申科銳利的雙眼:“為民除害,大義滅親。”說完,她似乎覺得這說法極其荒謬,竟真的從喉嚨裡擠出幾聲嘶啞的、破碎的“咯咯”笑聲,在寂靜的審訊室裡顯得無比刺耳。
盧卡申科和旁邊負責記錄的年輕女警奧爾加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眼神裡混雜著震驚、困惑和一種“這老太婆徹底瘋了”的判定。
盧卡申科深吸一口氣,換了策略。他側過身,指了指緊閉的審訊室鐵門:“聽見外麵那些聲音了嗎?阿加菲亞·彼得羅夫娜?全是維堡的老鄰居!他們堵在警局門口,舉著牌子,嚷嚷著要替你作證!他們不信!沒人相信你會殺自己的女兒!麵包房的瑪爾法、斯捷潘老師、還有那個哭得快昏過去的老謝爾蓋!他說你經常幫他照顧小孫子謝廖沙!說你是維堡最善良的老太太!”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試圖撬動心防的煽動性,“如果有隱情,說出來!或許……我們還能幫你!”
阿加菲亞猛地抬起頭,臉上那些被精心描繪的、象征衰老的皺紋似乎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話而瞬間舒展了一些。她渾濁的眼睛裡第一次流露出一種近乎天真的驚訝光芒,直勾勾地盯著女警奧爾加:“您的意思是……”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探究,“殺兩個人……還能不死?”
“阿加菲亞·彼得羅夫娜!”盧卡申科猛地一掌拍在桌麵上,巨大的聲響在狹小的空間裡炸開,震得奧爾加手邊的記錄本都跳了一下,“這裡是警察局!端正你的態度!”
“不好意思,盧卡申科同誌,”阿加菲亞臉上的驚訝迅速褪去,那絲詭異的平靜和疏離又回來了,甚至還帶上了一點奇異的輕鬆,“我隻是……太高興了。”她收斂了嘴角最後一點弧度,渾濁卻異常專注的目光牢牢鎖住盧卡申科,“我可以交代實情。所有實情。但有個請求。”
“說。”
“我想……去我丈夫格裡高利的墓前看看。就現在。”她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
盧卡申科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這個節骨眼上?為什麼?”
“就當是……死刑犯最後的心願。”阿加菲亞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深重的哀傷,“再說……您不是也想知道真相嗎?也許在那裡……您能看得更清楚。”她深陷的眼窩像兩口枯井,倒映著慘白的燈光。
就在這時,審訊室的門被急促地推開。一名技術科的年輕警員探進頭,臉色發白,手裡捏著一份報告:“盧卡申科隊長!技術科有重大發現!”
盧卡申科霍然起身,幾步跨過去接過報告。他的目光飛速掃過紙頁上的數據,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鐵青,仿佛瞬間被西伯利亞的寒流凍透。他猛地轉身,幾步跨回審訊桌前,將那份報告狠狠拍在阿加菲亞麵前,紙張拍擊桌麵的聲音像一記耳光。
“阿加菲亞·彼得羅夫娜!”他的聲音因為震驚和憤怒而微微發抖,指著報告上的結論,“你家!除了葉卡捷琳娜和安德烈,還住著第三個人!衛生間、廚房的杯子上、臥室的梳妝台……到處都是同一個人的新鮮指紋和皮屑!至少在那裡生活了半年以上!這個人是誰?!”
阿加菲亞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枯瘦的手指在桌下猛地攥緊了厚重的黑裙布料。但她臉上那層精心描繪的衰老麵具紋絲未動。她甚至沒有低頭去看那份報告,隻是緩緩抬起渾濁的眼睛,目光越過暴怒的盧卡申科,看向他身後慘白的牆壁,聲音飄忽而固執:
“盧卡申科同誌……您能先帶我去見見我的格裡高利嗎?”
刺骨的寒風像無數把鈍刀,刮過維堡市郊外索洛維茨基島邊緣的古老墓地。這裡靠近白海,鹹腥冰冷的海風裹挾著雪沫,抽打著光禿禿的樺木十字架和低矮的石碑。阿加菲亞裹緊了那條厚重的黑羊毛披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覆著薄雪、布滿碎石和凍硬雜草的陡峭小徑上。盧卡申科和奧爾加一左一右緊跟在她身後,靴子踩碎薄冰的聲音在死寂的墓園裡格外刺耳。盧卡申科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緊緊鎖在阿加菲亞看似佝僂卻異常平穩的背影上——她走在前頭,在這陡峭濕滑的坡道上,氣息竟絲毫不亂,腳步甚至比年輕的奧爾加還要穩健。
格裡高利·彼得羅維奇的墓碑樸素而冰冷,一塊未經打磨的深灰色花崗岩,上麵隻刻著簡單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碑前積著一層被風吹得薄厚不均的臟雪。阿加菲亞停下腳步,深陷的眼窩凝視著那塊冰冷的石頭。她沒有理會身後的警察,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跪倒在冰冷的凍土上。她伸出枯瘦得如同鷹爪的手,沒有戴手套,用那厚重黑裙的袖子,開始一點點、極其仔細地擦拭墓碑上沾著的雪沫和泥塵。她的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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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看你了,格裡沙……”她的聲音低啞破碎,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無法偽裝的哀慟。一滴渾濁的眼淚,終於掙脫了深陷眼窩的束縛,沿著她布滿皺紋的臉頰滾落,“啪嗒”一聲,砸在剛剛擦淨的冰冷青石板上,留下一個深色的圓點,旋即被寒風凍住。
盧卡申科沉默地站在幾步之外,海風卷起他警服大衣的下擺。他看著這個跪在亡夫墓前、渾身散發著巨大悲痛的老婦人,與那個冷靜毒殺親生女兒、在審訊室裡露出詭異笑容的凶手判若兩人。這強烈的反差像冰冷的針,刺進他的神經。許久,他才低沉地開口:“請求我滿足了。阿加菲亞·彼得羅夫娜。你是想在這裡交代,還是回局裡?”
“謝謝你,盧卡申科同誌。”阿加菲亞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她用手撐著膝蓋,似乎用儘了全身力氣才顫巍巍地站起來。就在她身體完全直起、背對著盧卡申科和奧爾加的刹那——
一股決絕的、非人的力量猛地從她那具佝僂的軀殼裡爆發出來!她像一枚被點燃的炮彈,用儘生命最後的力量,朝著麵前那塊冰冷堅硬的花崗岩墓碑猛撲過去!目標正是墓碑頂部那尖銳的棱角!
“不!”盧卡申科的反應快如閃電。在阿加菲亞身體啟動的瞬間,他就預判到了那毀滅性的意圖。他整個人如同撲向獵物的豹子,在千鈞一發之際猛撲上前,強壯的手臂一把死死箍住阿加菲亞異常纖細緊致的腰!巨大的衝力帶著兩人狠狠摔向冰冷堅硬的凍土地麵!
砰!
沉悶的撞擊聲。阿加菲亞的額頭還是重重磕在了墓碑堅硬粗糙的棱角邊緣。鮮血瞬間湧出,沿著她滿是皺紋的假皮蜿蜒流下,在慘白的皮膚上畫出刺目的紅線。與此同時,盧卡申科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他墊在阿加菲亞額頭與墓碑之間的右手,在劇烈的撞擊下,清晰地傳出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脆響!
“阿加菲亞·彼得羅夫娜!”盧卡申科忍著手腕鑽心的劇痛,猛地翻身將她死死壓在冰冷的凍土上,防止她再次尋死。他的聲音因為疼痛和暴怒而嘶啞,“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