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蘇茲達爾荒原的地圖上,本該用墨綠標出森林,用赭紅標出村莊,用靛藍標出河流。然而一九二九年九月三日傍晚,所有顏色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擰成同一種灰黑,仿佛有人將整幅地圖浸進煤焦油,再掛到生鏽的北緯五十六度線上晾乾。阿列克謝·伊萬諾維奇·斯庫拉托夫——前任省肅反委員會主席,現任“荒原安置與善後總局”榮譽顧問——就在這樣的天色裡走下基輔火車站的月台。他的左手第三根手指最後一次敲擊懷表,表蓋內側刻著“為了孩子們的幸福”,字跡已被體溫磨得發亮;右手攥著一紙授予書,墨跡未乾,像剛拔出的牙,淌著黑血。
授予書上寫著:“茲將切爾尼戈夫沼澤以東、諾夫哥羅德—謝韋爾斯基以南、普裡皮亞季河以西、布良斯克以北之荒地——約三萬七千零四十三俄畝,連同其上所有黑麥、泥炭、幽魂、流螢、尚未登記姓名的風——賜予阿列克謝·伊萬諾維奇·斯庫拉托夫同誌及其子孫,直至世界之終結,或直至下一次人口普查,視二者孰早。”簽署人:國家政治保衛總局人民委員雅戈達。
陪同他的隻有獨子彼得·阿列克謝耶維奇。彼得十七歲,喉結像一粒未爆的槍彈,在皮膚下滾動。月台上隻有一個穿氈靴的老太婆,懷裡抱著一隻沒長眼睛的羊羔。老太婆說:“土地記得你們。”彼得反問:“土地怎麼會記得?”老太婆把羊羔遞給他。羊羔的舌頭滾燙,舌尖卻刻著一行小字:“話多生嫌,福過招災。”彼得想再追問,老太婆已連同站台一起,被夜色折疊進鐵軌下方。
列車拖著長長的汽笛,像把鈍鋸,鋸開荒原的咽喉。阿列克謝父子換乘窄軌小火車,再換馬車,最後徒步。天完全黑透時,他們抵達前任流放神父留下的木屋。屋頂的十字架早被鋸掉,留下一個疤,像被剜掉的眼球。門楣上釘著一塊歪斜的木牌,用教堂斯拉夫字母寫著:“此地無銀三百三十俄磅。”
第一夜,黑麥沙沙作響,仿佛無數細小的牙齒在磨鐮刀。聲音從地底傳來,又像是從天空傾瀉而下,編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整個荒原牢牢罩住。遠處,沼澤地泛著幽藍的磷光,像一塊被蛀蝕的綢緞,在夜風中輕輕起伏。
阿列克謝夢見自己坐在一張長桌儘頭,桌麵不知是用什麼木材製成,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暗紅色,像凝固的血。桌上擺著七道用黑麥做的菜:黑麥麵包邊緣參差不齊,像被牙齒啃過;黑麥粥表麵結著一層詭異的膜,薄膜下似乎有東西在蠕動;黑麥伏特加在玻璃杯中自行旋轉,形成一個微型旋渦;黑麥餃子排列成完美的幾何圖形,每個餃子的褶皺都一模一樣;黑麥眼淚沙拉上的水珠永遠不會滴落;黑麥餅乾上印著無法辨認的文字,字跡在夢中清晰,醒來即忘;黑麥沉默湯在碗中保持著絕對靜止,沒有一絲波紋。
每道菜都冒出一句話:"吃吧,這是你的下等福。"聲音各不相同,有的高亢如孩童尖叫,有的低沉如墓穴回音,有的帶著金屬摩擦的刺耳感,有的如耳語般輕柔,卻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他醒來時,發現彼得正用那把掉刃的鐮刀,在牆上刻同樣的字:"此地無銀三百三十俄磅。"字跡新鮮,像剛結痂的傷。月光從窗縫漏進來,照在牆上那些字母上,它們似乎在緩慢蠕動,像一群微小的黑色昆蟲。
窗外,黑麥在夜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低語,在嘲笑,在警告。
第二天,他們去丈量土地。沼澤在腳下咕嘟咕嘟冒泡,每個氣泡破裂時都發出輕微的歎息聲。氣泡裡映出阿列克謝年輕時的臉——那張臉在審訊室裡照過鏡子,鏡子裡的人用鉛筆寫下"為了孩子們的幸福",然後把鉛筆插進囚犯的指甲縫。那支鉛筆至今仍保存在家族聖像匣的夾層裡,筆芯已經變成了暗紅色。
丈量員是布良斯克來的瘸子,左腿比右腿短七厘米,走路像在地圖上畫括號。他的左腿僵直,走路時先向外劃出一道弧線,再重重落下,在泥地上留下半月形的印記。右腿則短促地跟上,像在完成一個未寫完的句子。
"這塊地種什麼都長不高,除了黑麥,可黑麥長得越高,穗子越空。"他的聲音像是從地底傳來,夾雜著泥土和腐殖質的氣息。說話時,他的嘴角會不自覺地抽搐,像是極力掩飾某種痛苦。
彼得問:"那流螢和幽魂呢?"聲音裡帶著一種不正常的急切。
丈量員咧嘴,露出三顆金牙:"流螢是餓死的人變的,幽魂是撐死的人變的。金牙是第三種人的標誌——那些既沒有餓死也沒有撐死,卻永遠活在饑餓與飽脹之間的人。"他的金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譜,照在阿列克謝臉上,形成一種不自然的暖色。
你們屬於哪一類,得看收成。"他補充道,然後繼續向前走去,測量繩在他手中像一條活蛇,不時扭動,仿佛要掙脫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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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黑麥畝產僅三鬥,卻釀出一種深紫色的酒。酒液在杯中不遵循物理規律,倒出來時像固體般堆積,入口即化。喝一口能看見自己十年後的葬禮。酒香像是從記憶深處被強行拖拽出來的氣味,熟悉卻無法辨認。
葬禮上,阿列克謝看見自己躺在鬆木棺材裡,胸口壓著授予書;彼得看見自己死於第七代,死因一欄寫著"至善之舉"。鬆木棺材的紋理詭異地排列成七芒星的形狀,授予書上的文字在燭光下不斷變化。
阿列克謝把釀酒坊命名為"為了孩子們的幸福",酒桶上刷著紅漆標語:"勞動最光榮"。每個字母都寫得過於工整,像是用尺子比著寫出來的。標語在夜間會發出微弱的紅光,照亮周圍一小片區域。
酒賣往哈爾科夫、敖德薩、羅斯托夫,換回盧布、勳章和一封封感謝信——信紙背麵總印著同一句話:"感謝您替我們守住貧瘠。"信紙摸起來有種不自然的溫度,像是帶著執筆人的體溫,即使相隔千裡,那些信件也始終保持著37度的溫暖。
第三年,鄰村"紅色黎明"集體農莊的主席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科洛博夫——腮幫上長著燕麥色胎記的男人——向上級遞交報告:"斯庫拉托夫一家不勞而獲,坐擁三萬俄畝卻拒絕拖拉機,蓄意保留落後生產力,其心可誅。"
報告是用一種特殊的墨水寫的,在不同光線下呈現出不同的內容:陽光下是正式公文,燭光下則顯現出另一種文字,描述著科洛博夫對斯庫拉托夫家黑麥酒的覬覦。
調查組開著三輛嘎斯卡車駛入荒原,卻在沼澤邊緣集體陷車。卡車前輪陷入泥中,越掙紮陷得越深,像是沼澤在故意吞噬這些鋼鐵怪物。
沼澤咕嘟咕嘟冒出氣泡,每個氣泡裡都映著科洛博夫的胎記,像一枚正在孵化的蛋。氣泡破裂時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像是蛋殼破碎的聲響。
次日清晨,調查組連人帶車消失,隻在泥裡留下七頂大簷帽,帽簷內側用血寫著:"下等福,請勿打擾。"血跡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鮮紅,即使在雨後也從不褪色。
第五年,阿列克謝病重。臨終前,他把彼得叫到床前,說:"記住,這塊地是我們用"不貪心"換來的鎖鏈。你若貪心,鎖鏈就會變成絞索。"
阿列克謝的呼吸像老風箱漏氣,肺葉裡積滿黑麥穗上那種銀灰色的絨毛。他說話時,嘴裡的氣息帶著黑麥發酵的酸甜氣息,仿佛他的身體內部已經變成一個釀酒桶。
窗外的黑麥正翻湧著金屬質感的浪,浪尖上浮著去年集體農莊消失時那七頂大簷帽,帽簷內側的血字在暮色中忽明忽暗,像一群垂死的螢火蟲。
彼得點頭,卻在父親咽氣後,偷偷在鎖鏈上鍍了一層金。鍍金的鎖鏈看起來更體麵,也更沉。鎖鏈原先的重量剛好能讓他在田間勞作時忘記它的存在,現在卻像是有意識般不斷提醒著自己的存在,在彼得脖子上勒出深深的紅痕。
鍍金後的鎖鏈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映照在屋內的牆壁上,形成無數道金色的光線。那些光線在牆上遊走,編織成一張金色的網,將彼得牢牢困住。
第七年,彼得娶了日托米爾來的女教師瓦爾瓦拉。婚禮在木屋前舉行,黑麥田充當教堂。黑麥在婚禮當天長得格外茂盛,穗子飽滿得近乎畸形,沉甸甸地垂向地麵,像是承載著某種無法言說的重量。
瓦爾瓦拉穿一件用舊窗簾改的婚紗,裙擺掃過麥茬,發出沙沙的懺悔。舊窗簾上原本印著的向日葵圖案在穿過黑麥田時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辨認的文字,像是某種古老的咒語。
夜裡,賓客們喝到第七杯黑麥酒時,沼澤深處傳來悶響,像一口被活埋的鐘。鐘聲每響一次,黑麥便倒伏一片,露出下麵白花花的鹽堿地。鹽堿地在月光下泛著不自然的銀光,形狀像極了人的手掌。
第七聲鐘響後,所有黑麥都倒伏在地,露出整片土地的"掌紋",那掌紋指向一個方向——正是當年調查組消失的沼澤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