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彼得堡的初冬,濕冷浸透骨髓,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刺穿著伊萬·伊萬諾維奇那件過於單薄的舊外套,直鑽進他的骨頭縫裡。灰色的天空沉沉壓著這座以運河和苦難聞名的城市,涅瓦河吹來的風裹挾著鐵鏽、劣質煤煙和某種難以名狀的腐敗腥氣,在“紅色鍛錘”機械廠巨大的鑄鐵廠門縫隙間呼嘯穿梭。那聲音,宛如一個垂死巨獸在肺腑深處發出的嘶鳴。
伊萬攥緊了口袋裡那張印著“三級技術員”字樣的薄紙——它既是通行證,也是某種無形的枷鎖。他隨著沉默的灰色人流擠過那道森嚴的門禁。崗亭裡,穿製服的門衛活像一尊用劣質蠟油澆鑄的雕像,隻有那雙眼睛,在深陷的眼窩裡偶爾轉動一下,渾濁、粘滯,毫無生氣地掃過一張張麻木的臉。伊萬感到那目光在自己臉上短暫停留,冰冷滑膩,如同一條死蛇擦過皮膚。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加快了腳步。
車間內部的景象更加非人。空氣被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聲所統治——巨大的衝壓機如同癲狂的巨人,一次次將沉重的鐵砧砸向通紅的鋼坯,每一次撞擊都激起刺目的火星瀑布和肉眼可見的衝擊波,震得腳下的水泥地都在顫抖。油膩的齒輪在看不見的黑暗深處咬合、旋轉,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尖叫。濃重的機油味、冷卻液刺鼻的化學氣味、還有彌漫在蒸汽管道縫隙裡那若有若無的、類似變質血液的腥甜,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粘稠瘴氣,緊緊包裹著每一個在此勞作的人。
伊萬被分配到裝配車間,負責將傳送帶上無窮無儘滑來的金屬部件擰緊、組合。他的師傅,一個叫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的男人,有著一張被機油和歲月共同侵蝕成溝壑縱橫的臉,頭發稀疏灰白,像粘在頭皮上的一層黴斑。格裡戈裡的動作精準得如同設定好的機器,眼神卻空洞地穿過轟鳴的機器,投向車間儘頭那片永遠被陰影籠罩的角落。他對伊萬的到來,隻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模糊的咕噥,算是認可。
時間在這裡被拉長、扭曲。當那淒厲刺耳的汽笛聲終於撕裂了車間裡的金屬噪音,宣告著午休的短暫降臨,伊萬幾乎虛脫,手指因持續用力而僵硬麻木。他拖著沉重的雙腿,跟隨格裡戈裡和另外幾個同樣沉默的工人,走向廠區深處那座巨大的、仿佛由生鐵澆築而成的食堂。食堂大門洞開,裡麵湧出的不是食物的香氣,而是一股更為濃烈、令人作嘔的混合氣息:煮得過爛的卷心菜散發出腐敗的酸餿味,廉價油脂在高溫下反複煎熬的焦糊味,以及……一種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如同鐵器在潮濕土壤裡緩慢鏽蝕的腥氣,濃得化不開。
食堂內部高大敞亮卻壓抑。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管發出嗡嗡的電流聲,光線慘白而虛弱,無力驅散角落裡堆積的濃重陰影。一張張笨重的長條木桌油光發亮,不知浸透了多少年的油汙和汗水。人們沉默地排著長隊,領取食物。伊萬端著沉重的鐵皮餐盤,上麵盛著可疑的灰綠色濃湯和一塊顏色深褐、質地堅硬如木頭的肉排。他找了個靠牆的位置坐下,格裡戈裡和另外幾個裝配車間的工人——一個臉頰瘦削、眼神遊移的年輕人謝爾蓋,一個身材矮壯、沉默如石的安德烈,還有一個麵色蒼白、嘴唇薄得幾乎看不見的女人柳德米拉——也端著盤子圍坐過來。
咀嚼聲、湯匙刮擦餐盤的刺耳聲響,構成了短暫的背景音。沉默如同粘稠的油脂,沉沉地壓在每個人身上。伊萬努力吞咽著那難以下咽的食物,試圖讓自己看起來融入其中。
打破這壓抑沉默的是謝爾蓋。他那雙過於靈活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窩裡轉了幾圈,最後停在伊萬臉上,嘴角扯出一個刻意的、毫無溫度的笑容。“嘿,新來的,伊萬,對吧?”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故作親熱的沙啞,“打哪兒來的?鄉下地方?”那“鄉下地方”幾個字被他刻意拖長了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伊萬抬起頭,喉嚨有些發緊。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嗯,是的。從……諾夫哥羅德那邊的小鎮來的。”他報出一個真實的地名,話一出口,心裡卻莫名地揪了一下。
“哦?諾夫哥羅德?”謝爾蓋的眉毛誇張地挑起,仿佛聽到了什麼奇聞,“那地方可不算近。家裡做什麼的?能把你送到聖彼得堡來,不容易吧?”他的目光像探針,在伊萬臉上逡巡。
伊萬感到幾道視線同時聚焦在自己身上。格裡戈裡依舊垂著眼,專注於用叉子戳著那塊堅硬的肉排,仿佛那是世上最難解的謎題。安德烈像塊沉默的石頭。柳德米拉則微微側過頭,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過於漆黑的眼睛,在慘白的燈光下,竟隱隱反射不出任何光澤,如同兩個深不見底的空洞。
一股無形的壓力攫住了伊萬。他感到一陣燥熱,手心開始冒汗。他想起了家鄉小鎮的閉塞,想起了父母那點微薄的薪水,想起了臨行前母親眼中深藏的憂慮和父親沉默的拍肩……一種混雜著自卑和不願示弱的情緒湧了上來。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努力維持著平靜:“嗯……父母都是普通人。在……在地方上的小單位裡做點事。很普通。”他含糊其辭,試圖蒙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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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單位?”謝爾蓋卻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立刻追了上來,身體微微前傾,臉上那虛偽的笑容更深了,“什麼單位?說不定我家裡也有人在那兒呢!搞不好還認識!”他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探究。
空氣似乎凝固了。伊萬感到格裡戈裡戳肉排的動作停頓了一瞬。柳德米拉那雙黑洞般的眼睛似乎更專注地鎖定了自己。那無形的壓力驟然增大,像冰冷沉重的水銀灌入他的肺腑,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腦中一片空白,那些預先想好的推脫之詞全都蒸發殆儘。在謝爾蓋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和周圍令人窒息的沉默包圍下,他像一隻被逼到角落的困獸,本能地選擇了最直接的路徑——坦白。
“在……在地區林業局,”伊萬的聲音乾澀,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我爸在……在倉庫管理,我媽……是文員。”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刮擦著他的喉嚨。他說出了父親的名字——伊戈爾·伊萬諾維奇,甚至說出了那個小小的、真實存在的林場名稱。話語出口的瞬間,他感到一陣虛脫般的輕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但緊隨其後的,卻是更深的茫然和一絲隱隱的不安。他下意識地抬眼看向格裡戈裡,那個一直沉默的老工人。
就在伊萬話音剛落、餘音仿佛還在油膩空氣中震顫的刹那,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格裡戈裡一直低垂著的頭猛地抬起了一點點,動作極其輕微,卻帶著一種警覺動物特有的僵硬。他那雙渾濁、仿佛蒙著油汙的眼睛,瞬間掠過伊萬,投向食堂上方那片被油煙熏得發黑的天花板深處。伊萬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什麼都沒有。隻有日光燈管發出的、令人心煩的嗡嗡低鳴。慘白的光線無力地照射著下方攢動的人頭、油膩的桌麵和凝固的空氣。
然而,伊萬的心跳卻驟然漏了一拍。他感到一種冰冷的、非實體的東西,像無形的手指,帶著濕漉漉的寒意,極其迅捷地拂過他的後頸,又倏然消失。那感覺稍縱即逝,卻留下清晰的、令人汗毛倒豎的觸感。緊接著,他清晰地看到——不,是感知到——就在他剛才說出“林業局”、“倉庫管理”、“文員”那幾個詞的位置,空氣詭異地扭曲、凝結了!
仿佛有看不見的低溫在急速冷凍那片區域。幾個微小的、散發著微弱磷光的、半透明的東西在空氣中迅速成型!它們像幾片被撕下的、邊緣模糊的舊書頁,又像扭曲的幻燈片殘影,上麵隱約浮現出極其模糊的字跡輪廓——正是伊萬剛剛吐露的信息!父親的名字、林場的名字、甚至職務……那些字跡扭曲跳動著,散發出一種冰冷的、非生命的光暈。整個過程快得如同幻覺,但伊萬確信自己看到了!那幾片“紙”一樣的實體在空中隻懸浮了不到半秒,隨即被一股無形的吸力猛地拽走,如同被狂風吹散的落葉,倏地沒入食堂深處那片最濃重的、堆滿廢棄桌椅的陰影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伊萬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間凍成了冰碴。他猛地扭回頭,看向謝爾蓋。謝爾蓋臉上那副咄咄逼人的探究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混雜著貪婪和滿足的僵硬笑容,嘴角咧開的弧度極其不自然,仿佛被無形的線強行拉扯著。他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亢奮的微光,像禿鷲看到了腐肉。更讓伊萬頭皮發麻的是,就在謝爾蓋貪婪注視著他、或者說注視著他剛才話語消失之處的瞬間,伊萬清晰地看到,謝爾蓋的嘴巴微微張開了一條縫,一縷極其細微的、鐵鏽紅色的粉末狀碎屑,如同乾涸的血沫,無聲無息地從他齒縫間飄散出來,瞬間就融入了汙濁的空氣中,不留絲毫痕跡。
那是什麼?幻覺?還是……某種更可怕的東西?
伊萬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胃裡翻江倒海。他死死抓住油膩的桌沿,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裡,才勉強沒有失態。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剛才那詭異的一幕,謝爾蓋口中飄出的鐵鏽碎屑,還有格裡戈裡那瞬間警覺的眼神……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他無法理解、卻又真實存在的恐怖現實。
“哦?林業局?倉庫管理?”謝爾蓋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心滿意足後的慵懶,那貪婪的笑容還僵在臉上,但眼中的亢奮光芒已經褪去,隻剩下空洞,“挺好,挺好。穩定工作。”他敷衍地評價著,仿佛剛才那番窮追猛打從未發生過,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自己餐盤裡那坨冰冷的土豆泥上。
話題像塊被嚼爛的口香糖,粘滯而毫無營養地在餐桌上滾動。柳德米拉用她那平板得沒有一絲起伏的語調,開始抱怨食堂湯裡的土豆塊總是煮得不夠爛。安德烈依舊沉默如山,隻是咀嚼的動作似乎更用力了些。謝爾蓋則開始用一種誇張的、毫無實質內容的語氣,描述著他昨天在某個“非常重要的地方”看到的“非常有趣的東西”,具體是什麼,卻隻字不提,如同在空氣中畫了個無形的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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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話題的矛頭,如同伊萬預料的那樣,終於轉向了始終沉默的格裡戈裡。
“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謝爾蓋再次揚起他那虛偽的笑容,矛頭轉向了老工人,“說起來,您家裡呢?二老身子骨還硬朗吧?在老家……做點什麼營生?”他的眼神閃爍著,帶著一種職業性的、令人不適的好奇。
格裡戈裡緩緩抬起頭,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他放下叉子,叉尖在那塊頑固的肉排上留下幾個淺淺的凹痕。他沒有看謝爾蓋,目光似乎落在他麵前的湯碗裡,又似乎穿透了碗底,看向某個遙遠而虛無的地方。
“哦,他們啊,”格裡戈裡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在粗糙的木頭上摩擦,語速不緊不慢,“閒不住的老家夥們,在老家那邊……嗯,做點小生意糊口罷了。”他頓了頓,拿起湯匙,慢悠悠地攪動著那碗灰綠色的濃湯,渾濁的液體在勺下打著旋兒。
“小生意?具體做點啥?”謝爾蓋立刻追問,身體又微微前傾,像聞到味道的獵犬,“說不定我們老家離得近呢?我有個表親也在那邊倒騰點小買賣。”
格裡戈裡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淡淡地掃過謝爾蓋那張充滿期待的臉,眼神裡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他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幾乎難以察覺。
“嗨,能乾啥?”他繼續攪著湯,聲音裡透著一股散漫的敷衍,“小地方,巴掌大的地方。就是……賣賣東西嘛。今天弄點土貨,明天支個攤兒,做點吃的……有啥門路就折騰點啥唄。瞎忙活,圖個有事做。”他的話語如同漂浮的油花,光滑圓潤,卻沒有任何可供抓住的棱角。
謝爾蓋似乎還不死心,剛想張嘴再問。坐在旁邊的安德烈,那個一直沉默的壯漢,突然悶悶地插了一句,聲音如同從地底傳來:“現在啥生意好做?錢難掙。”他的問題像是隨口抱怨,又像是對格裡戈裡那番含糊其辭的某種微妙認同或補充。
格裡戈裡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表情——一個極其短暫、如同麵具般貼在臉上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掙錢?”他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的、毫無笑意的“嗬”聲,隨即搖搖頭,那點虛假的笑意也迅速隱沒在皺紋裡,“小地方哪能跟咱這大地方比?他們那點折騰,能混個肚兒圓就不錯了。天高皇帝遠的,我這當兒子的,也懶得管那麼細,誰知道他們一天到晚在瞎琢磨啥?”他攤了攤手,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不耐煩和疏離。
這番回答,如同在油膩的空氣中撒了一把滑不溜手的鵝卵石。每一個字都清晰入耳,卻又在入耳的瞬間失去了所有實質的重量和指向。謝爾蓋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從這團模糊的語言迷霧裡撈出點什麼,但最終隻是悻悻地閉上了嘴,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挫敗。他低下頭,也開始用力地戳著自己盤子裡的食物。伊萬屏息觀察著,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撞擊著肋骨。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細,也更加驚悚。
就在格裡戈裡說出那些含糊其辭的話語時,伊萬清晰地看到,隨著每一個“賣賣東西”、“做點吃的”、“瞎折騰”這樣毫無意義的詞句從格裡戈裡口中吐出,一縷縷比謝爾蓋口中飄出的更加濃鬱、色澤更深、近乎黑褐色的鐵鏽粉末,便無聲無息地從他微張的嘴唇縫隙間逸散出來!這些粉末細小如塵埃,在食堂慘淡的光線下,泛著一種不祥的金屬光澤,如同被碾碎的、乾涸經年的血痂。它們沒有重量般漂浮片刻,隨即迅速消散在汙濁的空氣裡,不留一絲痕跡,隻留下一種若有若無的、更加濃烈的金屬鏽蝕腥氣,直衝伊萬的鼻腔。
更讓伊萬渾身血液幾乎凝固的是,當格裡戈裡最後說到“天高皇帝遠”、“懶得管那麼細”、“瞎琢磨啥”這幾個字時,伊萬下意識地、驚恐地瞥了一眼格裡戈裡腳下的地麵——在油膩肮臟的水泥地上,在那些被踩踏得模糊不清的汙漬之間……格裡戈裡坐著的長凳下方,本該投射出他身影的地方,隻有一片被燈光拉長的、空蕩蕩的、深不見底的黑暗!
那裡什麼都沒有!沒有影子!
伊萬猛地收回目光,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他不敢再看其他人,隻能死死盯著自己麵前那塊堅硬的肉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滴在油膩的餐盤邊緣。格裡戈裡的話語還在耳邊回蕩,每一個含糊的詞語此刻都像裹著冰渣的鉛塊,狠狠砸進伊萬的意識深處。那些飄散的鐵鏽粉末,那缺失的影子……他強迫自己轉動僵硬的脖頸,眼角的餘光像受驚的飛蛾,飛快地掃過謝爾蓋的腳下——同樣的位置,同樣隻有一片濃稠的、吞噬一切的虛無!安德烈,柳德米拉……所有圍坐在這張桌子旁的老員工,他們身下的地麵,都是光與影的禁區!仿佛燈光穿透了他們,或者……他們本身,就是某種拒絕留下形跡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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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冰冷的恐懼攫住了伊萬,比聖彼得堡最凜冽的寒風還要刺骨。他感到自己正坐在一群……活著的、會說話的、沒有影子的……東西中間!他們用含糊不清的言語作為盾牌,每一次開口,都伴隨著那詭異鐵鏽的消散。而自己剛才的坦誠,則化作了那幾片被吸走的、發光的“紙”……
午休結束的汽笛聲再次撕裂空氣,這一次,對伊萬來說,無異於救命的號角。他幾乎是彈跳起來,餐盤裡的湯灑出了些許也渾然不覺,隻想立刻逃離這個彌漫著無形恐怖和鐵鏽腥氣的空間。他跌跌撞撞地跟在格裡戈裡身後,重新彙入湧向車間的灰色人流。機器的轟鳴再次將他包圍,但那巨大的噪音此刻卻像一層隔音的屏障,暫時隔絕了食堂裡那令人窒息的詭異。
整個下午,伊萬都處於一種魂不守舍的狀態。扳手好幾次差點從他汗濕滑膩的手中脫落。他不敢再看格裡戈裡,更不敢看其他人的腳下。格裡戈裡依舊沉默地乾著活,動作精準卻毫無生氣,像一架上足了發條的機器。他那溝壑縱橫的側臉在車間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陰沉。伊萬腦子裡反複回放著午休時那恐怖的一幕幕:飄散的鐵鏽粉末,缺失的影子,還有自己話語凝結成的、被吸走的發光紙片……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頭:那些被吸走的、關於他父母的真實信息,最終去了哪裡?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就瘋狂地蔓延開來,攫住了他全部的思維。他必須知道!一種混合著恐懼和強烈求知欲的衝動驅使著他。當下午的工作終於結束,那宣告自由的汽笛聲響起,工人們拖著疲憊的身體湧向更衣室時,伊萬卻故意磨蹭著。他假裝整理工具,眼神卻緊張地瞟著車間儘頭那條通向廠區更深處管理區的、燈光更加昏暗的走廊。格裡戈裡似乎完全沒有留意他,徑直隨著人流離開了。
心跳如鼓,伊萬深吸了幾口充滿金屬粉塵的汙濁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低著頭,儘量自然地穿過幾個還在收拾的工人,閃身拐進了那條通往管理區的走廊。這裡與車間的喧囂截然不同,死一般的寂靜。牆壁是深綠色的,下半截刷著厚重的深棕色油漆,早已斑駁脫落,露出底下粗糙的水泥。慘白的吸頂燈間隔很遠才有一盞,光線虛弱,在長長的走廊裡投下一段段光亮與黑暗交替的斑駁區域。空氣更加陰冷,彌漫著一股舊紙張、灰塵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其中還夾雜著一絲……極其微弱、卻讓伊萬瞬間汗毛倒豎的鐵鏽腥氣。
他躡手躡腳地走著,橡膠鞋底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輕微的回響。走廊兩側是一扇扇緊閉的、深棕色的厚重木門,門上的黃銅標牌字跡模糊。檔案室……財務科……人事處……他的目光緊張地掃過那些標牌。他的目標是廠長辦公室。在“紅色鍛錘”這樣的地方,所有重要的、核心的東西,最終都會流向那裡,像血液流向心臟。
走廊的儘頭,一扇比其他門更為高大、更為厚重的橡木門緊閉著。門上方鑲嵌著一塊磨砂玻璃,玻璃後麵透出一種極其詭異的、不穩定的幽綠色光芒。那綠光如同活物般緩緩脈動,時而明亮,時而黯淡,將門前的空氣都染上了一層病態的色澤。正是那種熟悉的、令人作嘔的鐵鏽腥氣的源頭!它比在食堂裡聞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濃烈、都要純粹,帶著一種冰冷的、非生命體的貪婪氣息。
伊萬屏住呼吸,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膛。他像壁虎一樣緊貼著冰冷的牆壁,一點一點地挪向那扇散發著不祥綠光的門。離得越近,那股鐵鏽的腥氣就越發濃烈刺鼻,幾乎讓他窒息。他聽到了一種聲音——一種極其細微、卻持續不斷的、如同無數細小的金屬砂礫在管道裡高速流動、摩擦的“沙沙”聲,從門縫裡清晰地透出來。那聲音冰冷、單調,帶著一種無情的效率感,仿佛某種巨大的機械正在門後永不停歇地消化著什麼。
門沒有關嚴!一條細微的縫隙,如同惡魔誘惑的眼瞼,微微張開著。那脈動的綠光就從這條縫隙裡流淌出來,在走廊幽暗的地麵上投下一道扭曲的光帶。
伊萬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凍結了。他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將一隻眼睛,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湊近了那條死亡般寂靜的門縫。
門內的景象,瞬間烙印在他的視網膜上,帶著地獄般的灼熱,也帶著西伯利亞凍土般的酷寒。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房間中央那台龐大、複雜、難以名狀的機器。它由無數粗細不一的暗色金屬管道虯結纏繞而成,表麵覆蓋著厚厚的、油膩的汙垢,閃爍著濕冷的幽光。管道上布滿了鉚釘和焊接的疤痕,如同怪物的血管和肌腱。在機器的核心位置,一個巨大的、如同胃囊般的透明玻璃容器正散發著那令人膽寒的、不斷脈動的幽綠色光芒。光芒的源頭在容器內部深處,看不清具體形態,隻感覺那綠光帶著一種冰冷的、貪婪的吸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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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恐怖的是機器運作的景象。就在伊萬窺視的刹那,幾張邊緣模糊、半透明的、散發著微弱磷光的“紙片”——和他中午在食堂看到自己話語凝成的一模一樣!——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從房間的某個黑暗角落似乎是牆壁上一個不起眼的管道口)無聲無息地飄飛出來!它們像歸巢的幽靈,徑直飛向那巨大的玻璃胃囊。在接觸到容器表麵幽綠光芒的瞬間,那些“紙片”仿佛受到了強烈的吸引,猛地加速,嗖地一下被吸了進去,沒入那深不見底的、脈動的綠光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伊萬甚至來不及辨認其中一張“紙片”上是否閃過他父親的名字“伊戈爾”,整個過程快得如同電光石火。緊接著,就在那些“紙片”被吞噬的同時,機器發出一陣低沉、滿足的嗡鳴。與此同時,幾股濃稠的、如同瀝青般粘稠的、深黑褐色的液體,從機器底部幾個粗大的金屬排泄口緩緩地、無聲地流淌出來,滴落在下方幾個巨大的、同樣汙穢不堪的鐵桶裡。那液體散發著伊萬無比熟悉的、濃烈到極致的鐵鏽腥氣!正是格裡戈裡他們口中飄散出的粉末的液態濃縮物!
那鐵桶邊緣,已經凝固堆積了厚厚一層同樣的黑褐色粘稠汙垢,像乾涸的血痂,又像陳年的鏽跡。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深藍色工裝、身形佝僂、動作僵硬如提線木偶的人影,從機器另一側的陰影裡蹣跚走出。他手裡提著一個同樣肮臟的鐵皮桶,步履沉重地走向那些正在接收粘稠液體的鐵桶。他走到其中一個鐵桶前,動作機械地放下手中的空桶,然後彎下腰,試圖去挪動那個幾乎裝滿黑褐色液體的沉重鐵桶。就在他彎腰的瞬間,伊萬看清了那張在幽綠光線下慘白、麻木、毫無生氣的臉——正是午休時坐在他旁邊,抱怨過土豆煮不爛的柳德米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