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諾夫哥羅德的河岸公園裡,枯樹的枝椏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如同無數指向天國的控訴手指。公園中央,一張褪色的綠色長椅孤零零地立在雪地上,椅背上的油漆剝落處,露出朽木的暗紅色,像乾涸的血跡。長椅一端坐著謝爾蓋·彼得羅維奇·沃羅涅日,七十六歲,前蘇聯外貿部高級專員;另一端坐著伊萬·尼古拉耶維奇·斯米爾諾夫,七十三歲,紅色黎明拖拉機廠退休鉗工。兩人之間隔著半米的雪,卻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柏林牆。
謝爾蓋裹著一件駝色羊絨大衣,領口彆著一枚早已過時的列寧勳章,手指上戴著碩大的金戒指,儘管戒指內圈刻著1978年全蘇外貿係統勞動模範的字樣,如今已黯淡無光。伊萬則縮在一件補丁摞補丁的灰色棉襖裡,右手手套缺了兩根手指,凍得發紫的手指不時搓動,試圖找回一點溫度。他們誰也沒說話,隻是望著伏爾加河冰麵上裂開的幽藍縫隙,像一道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
冷啊,謝爾蓋終於開口,聲音帶著官僚特有的拖腔,比1947年的冬天還冷。
伊萬沒抬頭,隻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1947年?那時我正啃樹皮。
謝爾蓋眯起眼睛打量這個老頭。他記得1947年,自己在斯維爾德洛夫斯克的乾部療養院,喝著格魯吉亞葡萄酒,吃著黑魚子醬,而窗外是零下四十度的嚴寒。同誌,他清了清嗓子,您知道嗎?那年我負責進口加拿大小麥,整整一列火車的麵包,全被運到了首都。
伊萬冷笑一聲,那年我父親餓死了,就因為麵包配給證上少蓋了一個章。
長椅突然微微顫動,像一頭沉睡的野獸在翻身。兩人都沒注意到這個異常。謝爾蓋從內袋掏出一個銀質酒壺,擰開蓋子,一股劣質伏特加的氣味飄散在寒風中。來一口?純糧食釀的,不是現在那些冒牌貨。
伊萬搖搖頭:我老婆死於劣質青黴素,我再也不碰任何純糧食的東西。
謝爾蓋的手頓住了。他想起去年,自己因為養老金被削減,不得不賣掉珍藏的琥珀煙鬥。那煙鬥曾是勃列日涅夫訪華時的紀念品,如今換來的半瓶伏特加,喝下去像煤油燒喉嚨。同誌,他換了個話題,您有寫自傳嗎?
什麼?
自傳。謝爾蓋從大衣內袋摸出一張皺巴巴的通知,區社會事務局發的。為完善公民精神遺產檔案,退休人員須提交生平紀要,逾期視作自願放棄冬季取暖補貼。
伊萬從棉襖裡掏出一張幾乎被磨破的通知,和謝爾蓋的一模一樣,隻是他的紙張更舊,邊緣被反複折疊過。我正為結尾發愁,他苦笑道,該寫什麼?感謝黨讓我排隊排了一輩子
謝爾蓋啜了口伏特加,暖流燒過喉嚨,卻沒帶來絲毫暖意。我寫完了。結尾是:我將永遠懷念集體農莊的麥浪。
放屁!伊萬突然激動起來,您懷念什麼?1953年赫魯曉夫玉米運動,我們全家啃樹皮的時候,您在克裡米亞度假村吃烤乳豬!
謝爾蓋的臉抽搐了一下。1953年,他確實在雅爾塔的乾部療養院,窗外是黑海的碧波,餐桌上擺著剛捕獲的鱘魚。但他沒辯解,隻是默默收起酒壺。長椅又顫動了一下,這次更明顯,像有隻無形的手在搖晃它。
您知道嗎,謝爾蓋突然說,我曾經能直接給總書記寫信。
伊萬挖著鼻孔,那年我因為多領了一塊麵包,被廠保衛科關了三天禁閉。
1968年布拉格之春,謝爾蓋繼續說,仿佛沒聽見,我代表外貿部去捷克斯洛伐克,住的是總統套房。酒店服務員是個金發姑娘,每晚都給我送伏特加……
1968年,伊萬打斷他,我老婆生孩子,因為沒帶生育許可證,被醫院拒之門外。孩子死在去醫院的路上,就因為排隊買麵包遲到了五分鐘。
謝爾蓋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最終沉默。他想起自己那個在首都醫學院讀書的兒子,如今在瑞士當醫生,每年隻寄一張聖誕卡。而伊萬,他猜,可能連孫子都沒見過。
長椅第三次顫動,這次兩人同時感到椅麵在下沉,像一塊融化的冰。謝爾蓋低頭看去,發現自己的皮鞋正慢慢陷進木頭裡,仿佛長椅是沼澤。他驚恐地想站起來,卻發現雙腿被牢牢吸住。
彆動,伊萬平靜地說,它在吃我們。
什麼?
這張長椅,伊萬指了指椅背上的裂紋,它專門吃將死之人。我昨天看見老瓦西裡坐在上麵,今天他的孫女在長椅下發現了他的假牙。
謝爾蓋想笑,這太荒謬了。但當他試圖移動手指時,發現指尖也開始滲入木頭,像蠟燭融化。恐慌中,他抓住大衣口袋裡的自傳稿紙——那本他引以為傲的《我的光輝歲月》。
同誌,他聲音發抖,您知道我為什麼能當上外貿專員嗎?
伊萬沒回答,隻是盯著伏爾加河冰麵下蠕動的黑影。
1956年,謝爾蓋繼續說,仿佛在交代遺言,我舉報了我最好的朋友。就因為他說斯大林是個混蛋。第二天,他被送去古拉格,我接替了他的職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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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終於轉過頭,渾濁的眼睛裡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我老婆死的那天,他輕聲說,我排了八個小時隊買麵包,隻為了給她臨終前吃一口熱的。結果醫院說,死亡證明沒蓋章,屍體不能領走。我抱著她的屍體在走廊等了三天,就為了一個章。
謝爾蓋感到胸口一陣劇痛。不是因為長椅的吞噬,而是某種更古老的東西——愧疚。他想起自己舉報朋友後,如何用朋友的公寓換了更大的房子,如何用朋友的配給證給兒子買了第一雙皮鞋。而現在,他連一瓶像樣的伏特加都買不起。
我的自傳,他喘著氣,結尾是假的。我根本不懷念什麼麥浪。我懷念的是權力——那種能讓彆人排隊而自己走vip通道的權力。
伊萬點點頭,像在說我早就知道。他的左腿已經完全融入長椅,隻剩一條褲管在風中飄蕩。我的自傳,他慢慢說,寫的是排隊的一生。從出生證到死亡證明,我排了一輩子隊。現在,我連死都要排隊。
謝爾蓋突然明白了什麼。同誌,他急切地說,您知道區社會事務局為什麼要求我們寫自傳嗎?
為什麼?
因為這是死後手續的第一步!謝爾蓋的聲音因恐懼而尖利,他們要我們的自傳,是為了給地獄裡的官僚體係準備檔案!您以為死後就能解脫?天真!羅刹國連地獄都要填表格!
伊萬笑了,露出幾顆黃牙。我早知道了。去年我交自傳時,窗口的辦事員說:科羅廖夫同誌,您的道德積分不夠,死後可能要下道德再教育營
科羅廖夫?謝爾蓋愣住了,您不叫斯米爾諾夫嗎?
伊萬——或者說科羅廖夫——的笑容擴大了,露出更多黃牙。斯米爾諾夫是我鄰居,上周凍死在樓道裡。我偷了他的通知單,因為我的自傳被退回了——對集體農莊的描述過於陰暗
謝爾蓋感到頭暈目眩。長椅已經吞噬到他的胸口,木頭像血管一樣搏動。他想起自己輝煌的歲月,那些特權、那些賄賂、那些被他踩在腳下的斯米爾諾夫們。而現在,他和一個偷身份的老頭一起,被一張公園長椅慢慢吃掉。
同誌,他艱難地說,您覺得...我的自傳結尾該改什麼?
科羅廖夫——他決定繼續這麼稱呼他——思考了一會兒。他的身體隻剩下肩膀以上還在長椅外,像一尊即將沉沒的雕像。寫實話,他最後說,我排隊排了一輩子,終於輪到死亡——它卻說今天不辦公
謝爾蓋想笑,卻咳出一口血。血滴在長椅上,立刻被吸收,像水滲進海綿。太消極了,他喘著氣,bureaucrat們會撕了它。
讓他們撕,科羅廖夫說,反正我已經死了。
謝爾蓋猛地抬頭:什麼?
我是鬼,科羅廖夫平靜地說,1991年蘇聯解體那天,我死在紅色黎明廠門口。就因為排隊領最後一份麵包時,插隊的年輕人推了我一把。我摔在冰上,後腦勺撞到鐵軌。沒人送我去醫院——都在忙著搶麵包。
謝爾蓋感到一陣寒意,比伏爾加河的風更刺骨。那...為什麼現在才...
因為長椅需要兩個將死之人,科羅廖夫解釋,一個活的,一個死的。它要完成生死交接。您知道嗎?您也快死了。
謝爾蓋想否認,但胸口的劇痛和逐漸麻木的四肢告訴他這是真的。他想起醫生的話:沃羅涅日同誌,您的心臟...恐怕撐不過這個冬天。當時他還在想,至少能領到冬季取暖補貼。
我的自傳...他虛弱地說。
燒了它,科羅廖夫建議,寫新的。真實的。
謝爾蓋用最後的力氣從口袋裡掏出鋼筆,在自傳最後一頁寫下:
我排隊排了一輩子,終於輪到死亡——它卻說:同誌,您的道德積分不足,請先參加死後思想再教育
寫完,他感到一陣奇異的輕鬆。長椅吞噬他的速度加快了,木頭像溫熱的水一樣包裹著他。他看見科羅廖夫的身體完全消失了,隻剩一張皺巴巴的通知單飄落在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