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花賬:本草幽冥錄
楔子
忘川之畔,彼岸花開得潑潑灑灑,如凝血鋪就的絨毯,從奈何橋頭一直鋪向幽冥深處。沒人說得清這片花田存在了多少歲月,隻知花莖裡淌著亡者的歎息,花瓣上沾著生者的念想。花田縱深處,隱著一間青瓦木梁的書店,簷角掛著串乾枯的艾草,風一吹便簌簌作響——那是陽間驅邪的舊物,在這裡倒成了區分幽冥與陽界的界標。
書店主人是個喚作“曼殊”的花妖,常著一襲月白長衫,袖口繡著半朵未開的彼岸花。她案頭總擺著個陶製硯台,裡麵盛著的從不是尋常墨汁,而是收集來的、混著執念的眼淚,濃得發稠,泛著淡淡的苦香。案頭還堆著些泛黃的竹簡與絹冊,並非經史子集,反倒記滿了“車前子利水”“紫蘇葉解表”之類的字句,邊角處還沾著乾涸的藥漬——那是曼殊千百年間,從往來幽冥的魂魄口中聽來的、未入正史的本草秘辛。
書店的規矩是曼殊自定的:陽間之人若能憑執念穿過彼岸花田,便可借她的淚墨,在新鮮的彼岸花瓣上寫下對亡者的懺悔。字跡若能熬過七日風雨不褪,亡者便可減卻陰間苦楚;可若字跡被雨水衝散,懺悔者便要代亡者墜入十八層地獄。隻是鮮少有人知道,那些寫滿懺悔的花瓣,待七日過後,會被曼殊小心收起,烘乾研末,混著不同的草藥,製成解執念、療心疾的藥引——這是她獨有的,藏在幽冥裡的本草實踐。
這日,暮色剛染透陽間的山尖,書店的木門便“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帶著陽間濕氣與藥味的風闖了進來,曼殊抬眼,見門口立著個青衣少年,背著個藤編藥箱,麵色蒼白如紙,唯有雙眼亮得驚人,像是燃著最後一點執念。他手裡攥著株枯槁的當歸,根須上還沾著陽間的泥土,顯然是循著某種指引而來。
“我要見阿娘。”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強撐著挺直脊背,“他們說,在這裡寫了懺悔,阿娘就能少受些罪。”曼殊指尖劃過案頭的艾草,目光落在他藥箱露出的半片《神農本草經》上,那書頁缺了一角,上麵“當歸補血活血”的字跡被淚水泡得發皺。她沒說話,隻是將一方新鮮的彼岸花瓣推到他麵前,陶硯裡的淚墨泛起細碎的漣漪。
上卷第一部分當歸泣血
青衣少年名叫沈青硯,是陽間青竹山的藥農之子。他阿娘蘇氏原是鎮上有名的女醫,一手草藥醫術全靠祖輩口傳心授,諸如“用蒲公英搗爛敷瘡”“枇杷葉刷去絨毛煮水治咳”之類的法子,比官辦醫館的藥方還要靈驗。隻是蘇氏從不肯將這些法子寫下來,總說“藥要辨活物,方要應人情,寫在紙上的死方子,救不了活人命”,這倒應了那“實踐先於文獻”的古理。
三個月前,鎮上突發時疫,高熱、咳嗽、胸痛者絡繹不絕。醫館的老大夫按古籍所載,用了麻黃湯加減,卻收效甚微,反倒有幾個病人咳得吐了血。蘇氏看了病人舌苔,又摸了脈象,說這是“肺熱壅盛,痰瘀互結”,不能單用解表藥,得加些清熱化痰的鮮品。她帶著沈青硯上山采了鮮蘆根、鮮魚腥草,又配了自家曬的枇杷葉,煮成濃汁給病人喝,不過三日,病人們的高熱便退了大半。
可偏在這時,蘇氏自己倒病了。起初隻是夜間咳嗽,後來竟咳出血來,麵色也變得潮紅。沈青硯急得團團轉,翻遍了阿娘藏著的幾本殘舊農書,裡麵隻零星記著“咳血忌燥”“肺喜潤惡燥”的字句,卻沒有對症的方子。他去請醫館的老大夫,老大夫診了脈,搖頭說這是“肺癆重症”,古籍載“十癆九死”,勸他早做準備。
沈青硯不肯信,背著藥箱滿山找藥。蘇氏躺在病床上,氣若遊絲,卻還強撐著教他辨認藥草:“那株帶刺的是小薊,能止血……溪邊的白茅根,煮水喝能潤喉……”說著便咳起來,手帕上染了點點猩紅。沈青硯跪在床邊,握著阿娘枯瘦的手,眼淚砸在藥筐裡的當歸上——那是阿娘說過的,“補血要找歸頭,活血要用歸尾”,可如今縱有再好的當歸,也補不回阿娘流逝的氣血。
蘇氏彌留之際,抓著沈青硯的手,指了指牆角那本缺角的《神農本草經》:“我這一輩子的法子,都在心裡……你要多瞧、多試,彆像那些讀書人,隻信書本……”話沒說完,頭便歪了過去。沈青硯哭得肝腸寸斷,他總覺得是自己沒用,若能早尋到治咳血的方子,阿娘也不會走得這麼急。後來有個走江湖的藥婆告訴他,彼岸花田深處的幽冥書店,能讓亡者聽見懺悔,他便揣著那株當歸,一路尋到了忘川之畔。
曼殊看著沈青硯握著筆的手不停顫抖,淚墨順著筆尖滴在花瓣上,暈開深色的痕跡。他寫道:“阿娘,是我愚鈍,沒能記下您的法子,沒能救您……若有來生,我定要把您的藥方都寫下來,救更多人……”字跡歪歪扭扭,卻字字泣血。曼殊指尖拂過花瓣,輕聲道:“七日之後再來吧。若字跡尚在,你阿娘便能收到你的心意。”沈青硯磕了個頭,起身時,那株當歸掉在了地上,曼殊彎腰拾起,放在案頭,與那些竹簡絹冊擺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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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第二部分艾草牽魂
沈青硯離開後,曼殊便將那片寫滿懺悔的花瓣放在窗台上,簷角的艾草隨風輕晃,影子落在花瓣上,像是給那脆弱的字跡覆了層薄盾。她轉身從書架最底層抽出一卷獸皮卷,那是千百年前一位遊方郎中的魂魄留下的,上麵用炭筆寫著各種咳血的治法,其中就有“鮮藕節配白茅根,煎服止血”的方子,旁邊還畫著藕節的模樣,標注著“秋采為佳,需帶須”——這便是典型的口傳知識,沒有華麗的辭藻,卻全是實踐的精髓。
這日傍晚,書店又來了位客人。是個老婦人,穿著粗布衣裳,頭發花白,手裡挎著個竹籃,裡麵裝著捆新鮮的艾草。她進門時,曼殊正用石臼搗著曬乾的彼岸花瓣,空氣中彌漫著苦澀又清冽的香氣。老婦人見狀,愣了愣,隨即歎了口氣:“姑娘,你這是在做藥引吧?我認得這味道,當年我家那口子,就是用這花配著艾草,治好了鄰村的撞邪症。”
老婦人姓周,是陽間河灣村的人。她丈夫老陳原是村裡的“草藥先生”,雖不識字,卻懂許多奇特的法子。村裡有個孩子,某天傍晚在河邊玩,回來後便胡言亂語,渾身抽搐。醫館的大夫說是“中邪”,束手無策。老陳看了看孩子的眼睛,又摸了摸他的額頭,說這是“驚氣入體,邪祟纏身”,得用“陽草驅陰”。他采了正午的艾草,又去後山摘了些彼岸花的嫩葉,搗爛後用黃酒調敷在孩子的肚臍上,再用艾條熏烤百會穴,折騰了一夜,孩子竟真的醒了過來。
村裡人都誇老陳本事大,勸他把法子寫下來,可老陳總笑著擺手:“這法子是我爺爺傳我的,得看時辰、看體質,寫下來萬一用錯了,害人害己。”他隻在閒時給周老婦人講,哪種草能驅邪,哪種花能安神,這些話便像種子一樣,落在周老婦人心裡。後來老陳得了急病,臨終前抓著周老婦人的手,說自己這輩子最遺憾的,是沒把“艾草配紅花治痛經”的法子告訴村裡的姑娘們——那是他試了許多次才找到的偏方,比藥鋪裡的當歸湯管用多了。
周老婦人也是聽了藥婆的話才來的。她想給老陳寫句懺悔:“老頭子,你那些法子我都記著呢,我教給村裡的媳婦們了,你放心吧。”曼殊給她取了花瓣,倒了淚墨。老婦人握著筆,手也在抖,卻比沈青硯沉穩些,字跡雖淺,卻很清晰。寫罷,她把竹籃裡的艾草遞給曼殊:“這是今早采的,正午的太陽曬過,最有陽氣。姑娘你守在這裡,該用得上。”
曼殊接過艾草,鼻尖縈繞著熟悉的清香。她想起陽間的醫書裡雖有艾草“溫經止血”的記載,卻極少提及它能“驅邪護魂”的民間用法——這便是口傳知識的珍貴,它藏在尋常百姓的生活裡,比文獻更鮮活,更貼人心。她把新采的艾草掛在簷角,與舊的那串並排,風一吹,兩串艾草相撞,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老陳與周老婦人的低語。
上卷第三部分蘆根憶舊
第三日,天剛蒙蒙亮,書店的門就被輕輕推開了。進來的是個中年男子,身著綢緞,麵色憔悴,手裡提著個精致的木盒。他見了曼殊,先是一愣,隨即拱手道:“在下柳文淵,是陽間臨安城的藥商。聽聞此處能與亡者傳信,特來求見亡妻。”
曼殊指了指案頭的花瓣與硯台,示意他自便。柳文淵打開木盒,裡麵鋪著錦緞,放著一株乾枯的蘆根,根須完整,色澤雖暗,卻還能看出當年的鮮活。“這是內子生前最愛的藥草。”他拿起蘆根,聲音帶著哽咽,“內子出身藥農之家,懂些草藥醫術,當年我初入藥行,全靠她指點。”
柳文淵與妻子蘇婉相識於一場瘟疫。那年臨安城大疫,高熱咳喘者無數,藥鋪裡的藥材被搶購一空,唯有蘆根因“尋常易得”,少有人問津。蘇婉那時還是個小姑娘,背著藥筐在河邊采蘆根,見柳文淵守著病重的母親急得團團轉,便告訴他:“鮮蘆根煮水,加些冰糖,能清熱生津,治咳喘最靈。”柳文淵將信將疑地試了,母親的咳喘竟真的減輕了。
後來柳文淵才知道,蘇婉家祖輩都是藥農,傳下許多用蘆根治病的法子:“蘆根搗汁治吐血”“蘆根配竹茹止嘔”“乾蘆根煎服治消渴”,這些法子在官修的藥書裡隻有零星記載,卻被蘇家一代代口傳了下來。蘇婉嫁給柳文淵後,常勸他:“做藥商不能隻看利潤,得懂藥、懂病,那些不起眼的草藥,說不定藏著救命的法子。”她還親手畫了許多草藥圖,標注著采挖時節與用法,可惜那些圖在一次火災中燒了個乾淨。
去年冬天,蘇婉得了痢疾,上吐下瀉,日漸消瘦。柳文淵請遍了城裡的名醫,用了許多名貴藥材,卻都不見效。臨終前,蘇婉拉著他的手,氣若遊絲地說:“用……用鮮蘆根配馬齒莧……煎水喝……”可那時天寒地凍,哪裡尋得到鮮蘆根?柳文淵派人翻遍了全城,隻找到些乾蘆根,藥效大減,蘇婉終究還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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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在想,若是我早把她的法子記下來,若是我提前備些鮮蘆根,她是不是就不會走了?”柳文淵的眼淚滴在蘆根上,“她一輩子都在收集民間的藥方,說要編一本《民間本草錄》,可到最後,什麼都沒留下……”他拿起筆,在花瓣上寫道:“婉娘,你的心願我替你完成,我會走遍天下,把你說過的方子都記下來,刻成書,讓所有人都知道。”
曼殊看著他寫下的字跡,又看了看那株乾枯的蘆根,忽然想起案頭那卷獸皮卷上,也有“蘆根配馬齒莧治痢疾”的記載,旁邊還寫著“冬月可用乾蘆根泡發,效稍減”。她輕聲道:“你妻子的法子,並未失傳。有些知識,會藏在幽冥的風裡,也會藏在懂它的人心裡。”柳文淵一怔,抬頭看向曼殊,眼裡泛起微光。曼殊沒再多說,隻是將那株蘆根放在窗台上,與沈青硯的當歸擺在一起,簷角的艾草輕輕掃過它們,像是在撫慰兩個遺憾的靈魂。
上卷第四部分枇杷凝霜
轉眼到了第六日,天空陰沉得厲害,像是要下雨。曼殊站在窗前,看著外麵的彼岸花田被風吹得翻湧如浪,心裡隱隱有些不安。案頭那三片寫滿懺悔的花瓣,依舊靜靜地躺在窗台上,隻是邊緣已有些乾枯。她伸手拂過花瓣,指尖能感受到字跡下蘊含的執念,那是生者對亡者的愧疚,也是對未竟之事的承諾。
午後,書店的門被猛地推開,沈青硯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渾身濕透,手裡還抱著個布包。“曼殊姑娘,要下雨了!我的花瓣……”他話沒說完,就看到窗台上的花瓣,鬆了口氣,隨即又焦急起來,“阿娘的方子,我記了些,可還有好多想不起來……”
他打開布包,裡麵是個嶄新的絹冊,上麵用毛筆寫著“蘇氏本草記”五個字,下麵密密麻麻地記著方子:“蒲公英敷瘡方:鮮蒲公英搗爛,加少許蜂蜜,敷於患處,每日一換”“枇杷葉止咳方:取新鮮枇杷葉,刷去背麵絨毛,與冰糖同煮,溫服”……字跡雖稚嫩,卻寫得十分認真。“這幾日我翻遍了阿娘留下的藥筐,問了村裡的老人,總算記起些法子。”沈青硯的眼睛亮得驚人,“我還找了藥農要了枇杷葉,新鮮的,您看!”
曼殊看著他手裡的鮮枇杷葉,葉片肥厚,帶著雨水的濕氣。她忽然想起周老婦人昨天來送的艾草,又想起柳文淵留下的蘆根,這些尋常的草藥,承載著的卻是一代代人口口相傳的智慧。那些沒被寫進文獻的實踐,就藏在這些葉片、根須裡,藏在生者對亡者的思念裡。
正說著,外麵下起了雨,豆大的雨點砸在屋簷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沈青硯急得直跺腳,想去護住窗台上的花瓣,卻被曼殊攔住了。“不必。”曼殊指著花瓣,沈青硯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隻見簷角的艾草被風吹得傾斜下來,剛好擋住了落在花瓣上的雨水,而花瓣上的字跡,在雨水的氤氳下,非但沒有模糊,反而愈發清晰起來,像是被淚水浸潤過,泛著溫潤的光。
“這是……”沈青硯驚訝地說不出話。曼殊輕聲道:“你的懺悔裡,不隻是愧疚,還有傳承的執念。那些字跡,靠著你的心意,也靠著這些草藥的靈氣,守住了。”她頓了頓,又道,“你阿娘的法子,不會失傳了。你記下來的,比任何文獻都珍貴。”
沈青硯看著那些清晰的字跡,眼淚又流了下來,隻是這次的眼淚裡,沒有了愧疚,隻有釋然與堅定。他跪在地上,對著花瓣磕了個頭:“阿娘,您看見了嗎?您的方子,我記下了,我會一直記下去的!”雨聲裡,他的聲音格外清晰,穿透了幽冥的屏障,像是真的能傳到亡者的耳中。
曼殊站在窗前,看著雨水中的彼岸花田,看著沈青硯捧著絹冊的背影,忽然覺得,這間幽冥書店,從來都不隻是傳遞懺悔的地方。它更像一個容器,裝著生者的執念,裝著亡者的期盼,也裝著那些藏在本草間的、未被文獻記載的,最鮮活的智慧。而這場雨,不是毀滅的預兆,反倒成了檢驗心意與傳承的試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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