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康熙二十三年,秋深。京城西北的元宮遺址,殘垣斷壁上爬滿枯藤,唯有牆根下、碎磚間,簇生著些彆樣的草木——絳紅色的薄囊裹著顆丹色實子,風過時,囊膜簌簌響,像綴在灰瓦殘垣上的小燈籠,染著夕陽的暖,又浸著晚風的寒。當地人叫它“紅姑娘”,說這草是元宮舊物,守了幾百年的歲月。
沈硯秋背著個舊藥箱,站在遺址前,手裡攥著張泛黃的詞箋,是納蘭性德的《眼兒媚·詠紅姑娘》,“騷屑西風弄晚寒,翠袖倚闌乾”的句子,被他指尖摩挲得發毛。他祖上曾在太醫院當值,傳下幾本醫書和半箱藥材,可惜家道中落,如今他隻能靠走街串巷看病糊口。今日來這遺址,是聽街坊說,殘垣間的紅姑娘能治喉痛,想采些回去試。
牆根下,一位白發老嫗正蹲在紅姑娘叢前,指尖輕輕掐破絳囊,把裡麵的丹實和漿汁倒進小瓷碗,喂給身邊咳嗽的孫兒。“慢些咽,這汁兒能潤嗓子。”老嫗的聲音像揉皺的棉紙,“我小時候,你太奶奶就用它治我的喉痛,那會兒元宮的牆還沒這麼破呢。”孫兒含著漿汁,沒一會兒就不咳了,睜著圓眼瞅著紅姑娘:“奶奶,這像小燈籠,真好看。”
沈硯秋走上前,拱手問道:“老人家,這紅姑娘的漿汁,當真能治喉痛?”老嫗抬頭看他,見他背著藥箱,倒也和善:“可不是嘛!城裡大夫開的藥貴,我們窮人就靠這草。你看這囊裡的汁,清清涼涼的,咽下去嗓子就不燒得慌了。隻是書裡好像沒寫,我家傳了三代,都是這麼用的。”
沈硯秋蹲下身,細看那紅姑娘:絳囊薄如蟬翼,丹實晶瑩如瑪瑙,湊近聞,有股淡淡的清苦香。他想起祖上醫書裡,隻在《本草拾遺》的抄本裡見過一句“紅姑娘,味苦性寒,主熱咳咽痛”,再無更多記載。可老嫗的孫兒,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止了咳,這民間的用法,竟比紙墨上的記錄更鮮活。
西風又起,殘垣上的紅姑娘晃了晃,像在應和納蘭詞裡的“翠袖倚闌乾”——它哪裡是草木,分明是站在歲月裡的見證者,既藏著治病的草木心,又裹著朝代更迭的舊時光。沈硯秋摘了幾串紅姑娘,放進藥箱,心裡忽然有個念頭:這紅姑娘的妙處,定不止醫書裡寫的那些,他要把民間的用法都找出來,補全這草木的故事。
第一卷市集喉痹初證丹實
轉天清晨,沈硯秋挑著藥箱去南城市集,剛到街口,就聽見一陣壓抑的咳嗽聲。是賣糖畫的老周,他正捂著嗓子,臉憋得通紅,手裡的糖勺懸在石板上,半天沒畫出一個花樣。周圍的攤販都勸:“老周,你這嗓子都啞成這樣了,彆出攤了,找沈大夫看看吧!”
沈硯秋走過去,放下藥箱:“周大哥,我給你把個脈。”老周仰起手,沈硯秋指尖搭在他腕上,隻覺脈象浮數,再看他的咽喉,紅腫得像熟透的櫻桃,連說話都漏風:“沈大夫,我這嗓子從昨天起就疼,夜裡咳得睡不著,咽口水都像吞刀子,你快給我想想辦法!”
“你這是風熱喉痹,是秋燥夾風,熱邪攻上咽喉所致。”沈硯秋一邊說,一邊從藥箱裡取出昨天采的紅姑娘,“我給你試試這草的漿汁,或許管用。”他找了個乾淨的瓷碟,掐破紅姑娘的絳囊,把漿汁和丹實都倒進去,又從藥箱裡抓了一小撮甘草,用溫水泡開,兌進漿汁裡。“你含一口,慢慢咽,讓汁兒多在嗓子裡留會兒。”
老周接過瓷碟,皺著眉含了一口——初嘗是清苦,沒一會兒就透出股回甘,咽喉處的灼痛感竟真的輕了些。“哎,不那麼疼了!”老周眼睛一亮,又含了一口,“這是什麼草?比我昨天喝的涼茶管用多了!”“這是紅姑娘,元宮遺址裡長的,民間都用它治喉痛。”沈硯秋說,“我再給你開副湯藥,配著漿汁喝,兩天就能好。”
他從藥箱裡抓了金銀花、連翹、桔梗,這些都是清熱利咽的藥,又加了兩顆紅姑娘的丹實,一起包好:“你把藥熬成湯,早晚各喝一碗,記得每次喝前都含會兒紅姑娘漿汁。”老周千恩萬謝,付了藥錢,當天就歇了攤回家熬藥。
第二天,沈硯秋再去市集,見老周已經開攤了,正拿著糖勺畫一隻蝴蝶,嗓子雖然還有點啞,卻能說話了。“沈大夫,太謝謝你了!我喝了藥,含了漿汁,昨天夜裡就沒咳,今天早上起來嗓子也不疼了!”老周笑著遞給他一串糖畫,“你嘗嘗,我特意給你做的。”
沈硯秋接過糖畫,心裡卻在想:昨晚他翻遍了祖上傳的《太醫院草本劄記》和《本草拾遺》抄本,裡麵隻說紅姑娘“主熱咳咽痛”,卻沒提過漿汁含服的用法,也沒說能和金銀花、連翹配伍。老周的病,靠的竟是民間口傳的法子——這紅姑娘的藥用,文獻記的遠不如百姓用的實在。他掏出隨身的劄記,在“紅姑娘”名下寫:“漿汁含服,治風熱喉痹立效,可配甘草緩苦,與金銀花、連翹同煎,清熱力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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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掠過市集的幌子,沈硯秋抬頭看見遠處的元宮遺址,殘垣上的紅姑娘在陽光下閃著絳紅的光,像一盞盞小燈,照得他心裡亮堂起來——或許,這草木裡藏的智慧,比書架上的醫書更深厚,等著他一點點去挖。
第二卷農舍驚風口傳妙法
入了冬,京城下了場大雪,沈硯秋受朋友之托,去京郊的李家村給一位老嬤嬤看病。剛到村口,就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是從村東頭的李家傳來的。他加快腳步,推開門,見炕上躺著個四歲的孩子,臉燒得通紅,身子時不時抽搐,嘴裡還吐著白沫,老嬤嬤坐在炕邊,哭得幾乎暈厥。
“嬤嬤,彆慌,我來看看孩子。”沈硯秋趕緊放下藥箱,摸了摸孩子的額頭,燙得嚇人,再把脈,脈象急數,舌紅苔黃,“這是小兒驚風,是熱邪入裡,引動肝風所致,得趕緊用藥!”老嬤嬤抓住他的手,哭著說:“沈大夫,你快救救娃!村裡的郎中來看過,開了藥也不管用,娃都抽了大半天了!”
沈硯秋想起之前在市集,老周說紅姑娘能清熱,或許對驚風也有用。他從藥箱裡翻出曬乾的紅姑娘全草——連莖帶葉帶果實,是他上次從元宮遺址采的,特意曬乾收著。“嬤嬤,你家有砂鍋嗎?我用這紅姑娘給娃熬藥。”他一邊說,一邊把紅姑娘全草切碎,又從藥箱裡抓了鉤藤、蟬蛻、地龍,這些都是平肝息風的藥,“紅姑娘性寒,能清熱,鉤藤他們能息風,配在一起正好對症。”
老嬤嬤趕緊去廚房拿砂鍋,沈硯秋跟著過去,正要往砂鍋裡加水,老嬤嬤忽然說:“沈大夫,等等!我記得我婆婆以前給娃治驚風,熬藥時會加兩片生薑,說能防藥太寒,傷了娃的脾胃。”沈硯秋一愣——他翻醫書時,從沒見過紅姑娘治驚風的記載,更彆說加生薑了。“嬤嬤,這法子是您婆婆傳的?”“是啊!”老嬤嬤點頭,“我婆婆說,這是她娘家傳的,以前村裡的娃驚風,都這麼治,就是沒寫在書裡。”
沈硯秋想了想,孩子年紀小,脾胃弱,紅姑娘和鉤藤都是寒涼藥,加生薑溫中和胃,確實有道理。他便讓老嬤嬤切了兩片生薑,一起放進砂鍋裡,加了雪水,用柴火慢慢熬。藥香飄滿了屋子,熬好後,他濾出藥汁,放溫了,用小勺一點點喂給孩子。
過了一個時辰,孩子的抽搐漸漸停了,體溫也降了些,眼睛慢慢睜開,虛弱地喊了聲“娘”。老嬤嬤喜極而泣,拉著沈硯秋的手,一個勁地磕頭:“沈大夫,你是娃的救命恩人!要是沒有你,要是沒有這紅姑娘,娃就沒了!”沈硯秋趕緊扶起她:“是您婆婆傳的法子管用,加了生薑,才沒傷著娃的脾胃。”
當天下午,沈硯秋又給孩子熬了一次藥,這次他特意多放了一顆紅姑娘的果實,藥汁裡加了點蜂蜜,孩子願意喝了。第二天,孩子已經能坐起來吃飯了,隻是還有點虛弱。沈硯秋臨走前,老嬤嬤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沈大夫,我再跟你說個法子,紅姑娘的葉曬乾了,煮水給娃洗澡,能退低燒,也是我婆婆傳的,你記著。”
沈硯秋把這個法子記在劄記上,在“紅姑娘治小兒驚風”旁邊寫:“全草煎服,配鉤藤、蟬蛻;加生薑兩片溫胃,防寒涼傷脾;葉曬乾煮水沐浴,退低燒。此法民間口傳,醫籍未載,驗之甚效。”他看著劄記上的字,忽然明白:所謂“實踐先於文獻”,就是這樣——百姓在生活裡試出了法子,傳了一代又一代,而書裡的字,要慢半拍才能跟上。
第三卷殘垣目疾朱顏寄意
開春後,沈硯秋又去了元宮遺址,想再采些紅姑娘。剛走到殘垣下,就看見一個穿著青布長衫的老人,正坐在一塊斷碑上,揉著眼睛,時不時歎氣。老人姓蘇,是看守遺址的守陵人,已經在這兒守了三十年。
“蘇老伯,您怎麼了?”沈硯秋走過去,見老人的眼睛紅腫,眼白上布滿血絲,眼角還掛著淚。“哎,老了,眼睛不中用了。”蘇老伯歎了口氣,“最近總覺得眼睛乾,看東西模模糊糊的,風一吹就流淚,有時候還疼得睜不開。城裡的大夫開了眼藥水,用了也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