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一幕永生難忘的煉獄景象!
巷口上空,綠光燦燦。無數條更加粗大、布滿倒刺、流淌著汙穢黑水的鐵鏈,如同地獄深處探出的魔爪,從四麵八方破空而至!它們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瞬間纏繞、絞緊、刺穿了素綃那單薄如紙的魂體!將她死死捆縛、吊起在半空!素綈的身影在無數鐵鏈的絞殺下痛苦地扭曲、變形,如同狂風中被撕扯的殘燭!她那雙曾清澈如水的眸子,透過重重鎖鏈的縫隙,死死地、深深地望向井底掙紮的羅生,裡麵沒有怨恨,隻有一種焚儘一切的痛楚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解脫!她嘴唇翕動,無聲地吐出兩個字,口型分明是:“快走!”
“呃啊——!”素綃發出一聲撕心裂肺、仿佛靈魂被寸寸碾碎的慘嚎!
那慘嚎聲未絕,無數鐵鏈驟然繃緊發力,猛地將她那被絞纏得不成形狀的魂體,狠狠拽入巷口上方驟然裂開的一個巨大、旋轉著汙穢漩渦的黑暗豁口之中!如同巨鯨吞沒蝦米,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唯有那最後一聲淒絕的慘嚎餘音,還在幽深的井壁間、在羅生瀕臨崩潰的識海裡,久久回蕩、震蕩!
三年後,新科探花羅文瑾,奉旨巡察地方。車馬儀仗,煊赫非常。行至豫章舊地,離那荒寺廢墟尚有數裡,他便屏退隨從,隻帶一名老仆,換了便服,踏著暮色,獨自走向那處埋葬了他所有驚怖與救贖的所在。
夕陽熔金,將天邊染成一片淒豔的紫紅。古寺廢墟在暮色中更顯荒涼破敗,斷壁殘垣如同巨獸支離破碎的枯骨,沉默地訴說著時光的殘酷。荒草萋萋,蔓過殘基,在晚風中起伏如浪。當年那口救命的枯井,早已被坍塌的磚石和厚厚的荒草徹底掩埋,尋不到半點痕跡。唯有後院那株虯枝盤結、半邊焦枯的老槐樹,依舊頑強地挺立在廢墟邊緣,巨大的樹冠如傘蓋,在暮色中投下濃重的陰影。
羅生默立槐樹下,指尖拂過粗糙龜裂的樹皮,心頭百感交集,沉甸甸的,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沉入西山,暮靄四合,天地間一片蒼茫灰暗。
一輪皎潔的圓月,悄然攀上東天,清輝如水銀瀉地,瞬間將這片荒涼的廢墟溫柔地包裹。月光穿透老槐樹繁茂的枝葉,篩下滿地搖曳的碎銀。夜風漸起,吹動樹葉,沙沙作響。
就在這萬籟俱寂、月華流照之時,羅生猛地仰頭!
在那老槐樹最高的一根橫斜枝椏之上,月光最澄澈之處,一個素白的身影,悄然浮現!衣袂飄飄,青絲如瀑,身形纖細朦朧,仿佛由月華與夜霧凝聚而成。她靜靜地、輕盈地立在那細細的枝頭,背對著羅生,微微仰首,凝望著天際那輪圓滿的銀盤。晚風拂動她輕紗般的裙裾和如雲的長發,姿態飄然欲仙,不染塵埃——正是素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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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生心臟驟然緊縮,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屏住呼吸,不敢發出絲毫聲響,唯恐驚散了這月下的精魂。
素綃似乎並未察覺樹下之人,依舊專注地凝望著那輪明月。月光溫柔地灑在她朦朧的身影上,勾勒出清冷而絕美的輪廓。她的身影在月華中顯得如此寧靜、安詳,仿佛所有的痛苦、掙紮與犧牲,都已在漫長的時光中沉澱、升華。
忽然,一陣稍大的夜風掠過樹梢。
老槐樹滿樹繁密的、細碎如米粒的槐花,在這陣風裡紛紛揚揚,飄落如雪!潔白的花瓣,沐浴著清冷的月輝,無聲地、密密地灑向樹下,灑向羅生仰起的臉龐,也灑向枝頭那素白的身影。
就在這漫天飛雪般的槐花雨中,素綃的身影開始變得極淡、極透明。她仿佛完成了最後的凝望,緩緩地、輕盈地轉過身來。月光穿透她愈發虛幻的身體,她的麵容依舊模糊不清,但羅生卻清晰地感覺到,一道平靜、溫和、帶著無限悲憫與釋然的目光,穿越了飄飛的槐花雨,穿越了生死與時光的阻隔,輕輕地、深深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沒有言語,唯有月華無聲流淌,槐花簌簌飄落。
素綃的身影,如同被月光和槐花雨溫柔溶解的輕煙,開始嫋嫋地、無聲無息地向上升騰、消散。她的衣袂、她的長發,都化作一縷縷流動的月華,融入那漫天清輝之中。
就在她身影即將完全消散於月輪之畔的瞬間——
一縷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青絲,從她飄散的霧影中悄然滑落。它並非虛幻,而是帶著一絲冰涼的觸感,如同帶著露水的春草,輕輕巧巧地、不偏不倚地,飄落在樹下羅生下意識伸出的、微微顫抖的掌心之中。
羅生猛地低頭。
掌心裡,靜靜地躺著一縷柔韌、烏黑、泛著幽微月澤的發絲。那冰涼真實的觸感,瞬間擊穿了他所有的理智與距離感!這不是幻夢!是素綃留在這塵世、留給他最後的、唯一的念想!
他再猛地抬頭!
枝頭空空如也。唯有明月高懸,清輝朗照。槐花依舊無聲飄落,覆蓋了廢墟,也覆蓋了他掌中那縷冰涼的發絲。天地間一片澄澈空明,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凝望與消散,不過是月下迷離的一場大夢。
羅生僵立在原地,如同化作了另一截老槐的枯木。冰涼的夜露浸透了他的衣衫,掌心中那縷青絲的觸感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灼熱。他緩緩地、極其珍重地合攏手掌,將那縷青絲緊緊貼在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將那冰涼的月光和滾燙的魂魄一同捂進心窩最深處。
他對著那輪亙古不變的明月,對著那株見證了所有驚怖、犧牲與最終寧靜的老槐,對著掌中那縷跨越生死而來的青絲,深深地、深深地揖了下去,久久未曾起身。
從此,羅探花的書房深處,多了一隻秘不示人的紫檀小匣。匣中彆無他物,唯有一縷以素白鮫綃精心包裹的青絲。書案之上,常年鎮著一方歙硯,硯底陰刻兩行小字,筆鋒如刀,墨色沉凝似血:
“槐雪紛飛空照影,掌中一縷是前身。”
此二句伴他宦海浮沉,直至須發皆白。每於更深漏儘,孤燈如豆時,他常開匣對月,唯見青絲如故,而月下魂蹤,終不可複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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