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四年二月底的長江水冷得刺骨，莫學貴縮在烏篷船裡啃著風乾牛肉。船頭老艄公叼著旱煙杆，船槳磕在暗礁上迸出火星子——這鬼天氣，連江裡的白鰱都躲進深潭貓冬。
"客官您坐穩嘍！"艄公突然暴喝，船身猛地一顫，差點撞上夔門峭壁。莫學貴扒著船窗望去，隻見兩岸懸崖像被巨斧劈開，江水在嶙峋怪石間撕開白浪，恍惚間竟分不清是船在走還是山在挪。
正發愣間，船底傳來"哢嚓"一聲。老艄公冷笑："又是灩澦堆的碎石作祟！"話音未落，十幾個赤膊纖夫吼著號子從岸邊衝來，他們脊梁上的鹽霜在晨霧裡發亮，粗麻繩深深勒進肩胛骨。
"他娘的！"莫學貴摸著腰間錢袋暗忖，"這趟重慶的茶引錢，怕是要喂了長江的牙縫。"突然一陣陰風卷過，江麵飄來幾具浮屍，纏著水草的手指還勾著半截斷槳——正是上月被官府征調運糧的民夫。船尾的鸕鶿撲棱棱飛起，在鉛灰色的天空劃出淒厲的弧線。
崇禎四年三月十八日，莫學貴拖著快發黴的身軀爬上朝天門碼頭。近五十天的江上漂泊讓他瘦脫了形，活像根被江水泡發的竹竿。碼頭上挑夫的號子聲刺破濃霧，他抬頭望去——十三層石階像天梯般直插雲霄，每級台階都磨得發亮，浸著曆代商旅的血汗。
"讓讓！讓讓！"幾個赤膊纖夫扛著鹽包衝下石階，麻繩勒進肩胛骨滲出血痕。莫學貴慌忙躲閃，懷裡的賬本差點掉進江裡。突然腳下一滑，他死死抱住一根纜繩，嚇得幾個保鏢魂得飛了，莫學貴穩定心神，抬頭正對上江邊酒樓飄來的酒旗——"十三總會"四個鎏金大字在霧裡若隱若現。
"肖爺的人？"莫學貴抹了把冷汗，扯著嗓子喊。話音未落，酒樓窗口拋下個油紙包，裡麵躺著塊刻著飛鷹的銅牌："跟著旗子走，袍哥的地盤您隨便逛！"
原來去年年底金山商會能順利紮根筷子街，全仗十三總會首肖子雲在背後運作。這重慶城可不是善茬——兩江交彙處商船如蟻，沿江商鋪鱗次櫛比，可袍哥的碼頭規矩比官府律法還狠三分。莫學貴攥緊銅牌暗忖："李勇這小狐狸倒是會挑人，肖子雲在重慶的手眼通天，連官府收稅都得看他臉色..."
江霧中隱約傳來川江號子："喲嗬~重慶城，兩江水，商賈如雲賊如鬼~"作為四川東部的交通要道，"兩江之商販，舟楫旁午"，重慶港碼頭是當時的水運總樞紐真是名不虛傳?。
在金山會館的議事廳，去年年底就過來的莫學衝將《蜀地軍情錄》拍在案上，燭火映得他眼睛閃亮亮的："大哥，四川這盤棋爛得透透的！"
"您瞧這衛所製——"他蘸著茶水在桌麵畫符，"明初那套早爛成渣了！瞿塘衛的兵冊上五百壯士，實際能提刀的不到五十，剩下的不是瘸腿就是癆病鬼。"突然壓低聲音，"上月我去夔州府，見兩個老兵為搶半塊發黴的麥餅打架，其中一個竟用牙齒撕咬對方手指..."
"朝廷招募的營兵倒是能打，"莫學衝掰著手指頭，"可總共就兩萬來人，撒在四川這巴掌大的地方..."他突然抓起桌上的《夔門險要圖》，"您看這三峽入口，朝廷就派了三百營兵駐守，主要靠天險擋流民——可要是流民裡混進幾個懂水性的..."
"真正的支柱是石砫的白杆兵！"莫學衝抽出一支煙，遞給莫學貴，自己也點一支，"秦良玉這幾千精銳就是定海神針！"煙霧隨著他的話語亂噴，"去年剛從永平北京旁邊）退下來的兵，現在還在酉陽休整——"再深吸一口後，"不過大哥您得小心，這女人手裡有朝廷賜的尚方寶劍，連巡撫都不敢輕易招惹。"
"再看川南！"他扯開《敘永輿圖》，"奢崇明叛亂雖平，可改土歸流後留下的幾千駐軍天天喝兵血..."突然抓起桌上的辣椒罐砸向地圖，"去年馬湖府的土司兵就因欠餉造反，朝廷派去的官兒連人頭都沒找著！"
最後他指向《蜀地藩籬圖》："酉陽冉氏也不得不防！"手指在冉氏領地畫圈，"雖與秦良玉結盟，可朝廷給他們的封號是"宣慰司"——明麵上是官，骨子裡還是土皇帝。"突然冷笑，"上月他們送來的"貢馬"，馬廄裡藏的全是私鹽！"窗外傳來更夫梆子聲，驚起簷角一隻夜梟。
莫學貴回想起，當路過夔州府時，他踩著夔州府衙門斑駁的石階往上爬，青苔在靴底打滑，活像踩著四川這艘破船的爛底板。城牆上幾個老兵蹲在垛口曬太陽，手裡的長槍鏽得能當鏡子照——這便是朝廷直轄的"精銳"？他瞥了眼瞿塘衛的軍械庫，門板上的銅鎖鏽成了綠色，透過破洞能看到裡麵堆著發黴的麥秸。
"少爺真神人也..."他摸著城牆裂縫暗忖，"這川東門戶看著凶險，實則比篩子還漏風！"突然江麵傳來號子聲，十幾艘商船正逆流而上，船工們裸著脊背拉纖，麻繩在肩頭勒出紫紅的血痕。莫學貴眯眼細看——其中兩艘船頭飄著的竟是金山商會的旗幟！
莫學貴將《夔門虛實圖》拍在案上："少爺這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玩得妙啊！"手指劃過地圖上密密麻麻的商會據點，"這些掛著算盤招牌的鋪子，怕不是比成都將軍府的兵冊還值錢？"
莫學衝將《旗官學校名錄》攤開："首批200人已潛入各州縣，扮作賬房、夥計、甚至還有道士和僧人，今年的目標是500人。"他蘸著米湯在《重慶輿圖》上畫圈，"等少爺需要的時候，這些"生意人"就能變成五百精兵——不，是五千！"
莫學貴漸漸明白少爺在想什麼了，這個四川果然是外強中乾、兵力空虛，看來儘快再去成都看看，金山商會這次在西南的布局，做生意是幌子，乾的全是諜報工作。想到金山要乾大事了，莫學貴兩兄弟，心中一陣火熱，這一天，大家盼了很久。
休息一天後，莫學貴兩兄弟就一起啟程，沿江逆流而上直奔成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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