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格雷厄姆的辦公室內跳動,投下幢幢搖曳的暗影。
空氣中彌漫著舊羊皮紙的黴味、墨水和封蠟的混合氣息。
文件堆積成丘,賬本、收據、契約,幾乎要將巨大的橡木桌徹底淹沒。艾倫坐在桌子的一側,聲音平穩,不帶一絲波瀾,為這位審判官揭示一個全新的世界。
“每一筆金幣的進入,都必須在賬本的另一處找到它的去向。”
“這叫‘借’,這叫‘貸’。”艾倫的手指點在羊皮紙上,劃出兩條平行的軌跡。“它們是孿生子,永遠共存,最終的數字必須歸於平衡。任何一筆孤立的資金,都是謊言的開端。”
格雷厄姆緊鎖眉頭,鼻梁上因專注而沁出細密的汗珠。
他手中的鵝毛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那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他正在用艾倫教授的方法,重新謄寫一份去年的采購記錄。
起初是生澀和困惑。
但格雷厄姆的學習能力遠超艾倫的預料。他那審訊異端時鍛煉出的、對邏輯和細節的偏執,此刻成了最強大的武器。半天之後,他眼中的迷茫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銳利。
“這個方法……”格雷厄姆終於放下了筆,指節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他轉動著酸痛的手腕,目光卻沒有離開那張寫滿了新式符號的紙。
“它讓每一枚金幣都開口說話。”
“它隻是揭示真相。”艾倫從另一堆文件中抽出一本厚重的賬冊,翻開,推到格雷厄姆麵前。
“看這裡。”
他的手指停留在“聖餐酒采購”一欄。
“去年,教會為采購聖餐酒支付了八千金幣。”
格雷厄姆的目光掃過那個數字,起初並未在意。教會的開銷一向巨大。
“有問題?”
“我恰好知道一些行情。”艾倫的語氣依舊平靜,“同樣產地、同樣年份的紅酒,即便算上北境最昂貴的運輸費用,市場價格也絕不會超過兩千金幣。”
房間裡的溫度似乎驟降。
格雷厄姆的呼吸停頓了一瞬。他伸出手,手指在那“八千”的字樣上輕輕觸摸,仿佛那不是墨水,而是某種滾燙的烙印。
“六千金幣。”他低聲說,聲音裡壓抑著某種東西。
“是的,六千金幣的差額。”艾倫沒有停下,他翻到下一頁,“北境神廟修繕計劃,采購石料、木材、琉璃,總支出三萬金幣。”
他又從另一堆票據中抽出一張。
“這是最大的供應商,石匠公會的報價單。他們提供的最高等級石材,價格也比賬目上的記錄低了四成。”
“還有神職人員的袍服,一百金幣一套。我敢打賭,城裡最好的裁縫鋪,用同樣的料子也開不出這個價錢。”
“甚至……”艾倫指著一個不起眼的條目,“……蠟燭。教會每年消耗的蠟燭,其采購價是市場價的三倍。”
每一句話,都像是一記重錘,砸在格雷厄姆的心臟上。
他引以為傲的信仰,他為之奉獻一切的教會,那純白無瑕的聖袍之下,竟是如此景象。
格雷厄姆的臉色由紅轉白,最後化為一種鐵青。他猛地站起身,在狹小的空間裡來回踱步,皮靴踩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些采購……由誰負責?”
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艾倫的目光落回最初那本賬冊的末頁,那裡有一個清晰的簽名,筆跡圓潤而浮誇。
“副主教,馬丁。”
格雷厄姆的身體僵住了。
那個總是滿臉堆笑,走起路來渾身肥肉都在顫抖的男人。那個每次見到自己都謙卑地躬身,言必稱“審判官大人”的男人。
“我以為……”格雷厄姆的聲音裡帶著一種破碎的痛苦,“我以為教會是神在人間的倒影,是最後的淨土。我以為我們所有人,都在為了傳播聖光而奉獻。”
他胸膛劇烈地起伏,憤怒的洪流幾乎要衝垮理智的堤壩。
“權力是腐蝕的根源。”艾倫看著他,眼神中沒有同情,隻有陳述事實的冷靜,“世俗的權力如此,神權也是一樣。所以才需要枷鎖,需要監督。”
格雷厄姆停下腳步,轉身,目光灼灼地盯著艾倫。
“你為什麼要幫我?揭露這一切對你有什麼好處?你本可以隱瞞這些,用它作為和奧古斯丁主教談判的籌碼,換取你想要的一切。”
“我需要一個乾淨的北境。”艾倫回答得坦誠。
“一個被蛀蟲掏空、隨時可能因為醜聞而崩塌的教會,對我來說,是更大的威脅。隻有它內部足夠純粹,或者說,足夠穩定,我的知識和技術才能在這裡安全地生根發芽。”
格雷厄姆沉默地看著他,許久,點了點頭。
“你很聰明,也足夠誠實。”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急促而短暫。
“進來。”格雷厄姆的聲音恢複了審判官的冰冷。
一名年輕的聖殿騎士推門而入,神色緊張。
“審判官大人,副主教馬丁大人……他要求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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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倫的嘴角勾起一個微不可查的弧度。
魚兒上鉤了。
“讓他進來。”格雷厄姆重新坐下,將那幾份關鍵的賬本放在了最顯眼的位置。
片刻之後,一個肥胖的身影擠進了門框。
馬丁副主教的身體被華貴的神袍緊緊包裹,讓他看上去像一個被布料束縛的巨大肉球。他臉上掛著一貫的、諂媚的笑容,但那雙藏在肥肉裡的小眼睛,卻閃爍著無法掩飾的精明與警惕。
“格雷厄姆大人。”他的聲音油膩得仿佛能滴出水來,“聽說您在親自核對賬目?這真是太辛苦了!這種粗活怎麼能勞動您大駕,交給我來處理就好了。”
“不必了。”格雷厄姆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我剛好有些問題,想請教副主教大人。”
“您儘管問,您儘管問!”馬丁的笑容愈發燦爛,他往前走了兩步,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桌麵上的賬本。
格雷厄姆拿起一張收據,輕輕敲了敲桌麵。
“去年,教會采購聖餐酒,花費八千金幣。為什麼?”
馬丁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
“這個……您知道,聖餐酒是獻給神的,品質要求極高,價格自然……”
“我查過。”格雷厄姆打斷了他,“同樣品質的酒,兩千金幣就能買到。多出來的那六千金幣,去了哪裡?”
汗珠開始從馬丁肥碩的額頭上滲出。
“這……這中間可能還有運輸的耗損,還有儲存的費用,很多……很多您不了解的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