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學校體育館,此刻化身喧囂而有序的巨獸腹心。被臨時拉起的彩條燈串攀上高高的鋼架,釋放出五彩斑斕的光帶,交織映亮下方一片忙碌景象。巨大的“青春舞動——世紀之光”校慶舞台背景板已如城堡外牆般聳立在一側,空出中央表演區與大量堆疊的舞台設備支架。空氣裡混糅著顏料、新切割木料和焊接產生的、那一點不易察覺的金屬炙烤味。穿著學生會馬甲和藝術團專屬背心的人群穿梭其中,吆喝、指令混著工具碰撞的雜亂聲響,填充著空曠的挑高空間。
江韻華站在離中心區域稍遠、靠近器械房的牆邊“安全島”裡。腳下攤著兩張一米見方的海報小稿。一張是之前大獲成功的藝術節主視覺延伸,畫麵中抽象的舞者線條張揚有力,飛濺的色點如凝固的旋律高潮,由他與許清瑤共同署名。另一張則是全新設計的、配合他此刻任務的“校慶音樂節專屬”畫稿,風格更為跳躍具象:躍動的音符如精靈般蹦跳在紙上,誇張扭曲的樂符纏繞著閃亮的樂器幻影,背景則是流光溢彩的合成器音效波紋——充斥著年輕血液裡湧動的澎湃與肆無忌憚。
這正是他要呈現給許清瑤確認的最終稿。指尖沾著些新蹭上的炭筆灰,他正皺眉審視著那音樂稿上某個過於狂野的音波弧度是否喧賓奪主。不遠處,許清瑤正被五六個學生圍在幾箱打開的顏料和油畫刷中間。
“……這裡再加重檸檬黃提亮……不,不是那種純度,靠近晚霞邊緣的那種暖調,”她一邊側耳聽著宣傳部部長的布景要求,一邊精準地指導調色,“對,對,加點白……一點點就好!”她修長的手指果斷地在一隻調色小碟邊緣點撥了一下,動作乾淨利落,毫無猶豫。旁邊正抓著水粉筆的同學立刻如獲聖旨般搗鼓起來。淺灰色長袖衛衣衣袖被隨意推到小臂中間,露出白皙的手腕,額角幾縷不聽話的卷發被隨意彆到耳後,專注的神情如同實驗室中心無旁騖的科學家。
江韻華看著,心裡那點浮躁感莫名被熨平了一些,連帶著對稿子的不滿也悄悄淡了。他不打算立刻打擾明顯處於指揮“戰鬥”狀態的她,正要低頭再檢查幾遍稿子細節,一道刻意壓低卻掩不住興奮的熟悉男聲帶著氣息在他背後響起:“喂,韻華!”
肩頭被猛地拍了一下。江韻華一個激靈回頭,是他班上的徐浩,也是架子鼓練習小分隊成員。
“靠!人嚇人嚇死人不知道?”江韻華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徐浩嬉皮笑臉,直接忽略抱怨:“快去!許女神叫你呢!說是看看你的設計稿!快點快點,剛聽到的!”他朝許清瑤方向努了努嘴,一臉“兄弟隻能幫你到這兒了”的表情。
江韻華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兩拍,不知是為設計稿終於要被審判,還是因為那個“許女神”的稱呼和她主動的召喚。他定了定神,忽略掉徐浩擠眉弄眼的促狹表情,彎腰小心卷起地上兩張畫稿,繞過一堆淩亂的線路板走向人群中心。
他靠近顏料區,帶起細微的風。許清瑤立刻敏銳地抬起頭,眼神穿過人群縫隙精準地落在他身上。那一瞬間的專注切換,如同探照燈鎖定目標。
“韻華來了?”她的聲音在嘈雜裡依舊清晰,夾雜著點指揮間隙放鬆下來的清亮微啞。她朝旁邊的同學做了個“稍等”的手勢,很自然地分開圍攏的幾人走了出來,臉上帶著一點工作被打斷的思索猶存,但目光已經徹底轉向了他手裡卷起的圖紙。“給我看看。”
江韻華默默遞上那幅音樂節海報設計稿。許清瑤很乾脆地接過去,單手展開。另一隻手上還沾著點鈷藍色的顏料沫子。
她的目光如同激光掃描儀,從畫麵左上角第一道音符的飛揚弧線,移動到中心鼓槌撞擊的絢麗光爆,最終落在那片試圖描繪重金屬音場撕裂感的紫黑色旋渦紋理上。她的眉心微微蹙起,那是一個純粹藝術家麵對作品的審視表情,沒有任何敷衍的餘地。
整個背景區的喧囂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推開、減弱。江韻華的心跳在等待審判的幾秒內異常清晰,咚咚地撞擊著胸腔。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褲縫線留下的鉛筆灰印子。
“整體感覺……還不錯。挺抓人。”她終於開口,肯定了基礎的方向,江韻華剛要鬆口氣,但她的指尖已然點在稿子上那片色彩異常濃鬱混亂的區域,眉頭鎖得更緊,“但這裡——太滿了,用力過度。重金屬不是顏料大雜燴。想象一下舞台追光打在鼓手身上那一瞬間的強烈凝聚感!不是整片區域都在發光!暗下去的部分才能襯托出撕裂感的爆發力!”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地切割著畫麵語言。隨即,幾乎沒給江韻華消化修正建議的時間,她的視線抬起,直直落在他略顯惶然的臉上,帶著點理所當然的下一步指令:“走,去練習場那邊,找鼓借點力找感覺。乾看沒用,得沉浸一下!”
周圍忙碌的學生都忍不住分了點餘光過來,似乎想圍觀一下這位校花如何“調教”同學。江韻華臉上微微發燙,隻悶悶地“嗯”了一聲,立刻卷起稿子跟上許清瑤驟然轉身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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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育館巨大的副館角落,臨時劃出了一片“音樂實驗區”。一組半成品的架子鼓被安靜地安置在一圈隨意擺放的折疊椅上。紅藍色的鼓麵在角落頂燈不算明亮的光線下泛著含蓄的啞光。空氣裡沉澱著塑膠、木料和一點點金屬冷卻後特有的氣息。
許清瑤徑直走向那套架子鼓。角落的光源來自頂上一盞不算太亮的散光燈管,光線傾瀉而下,將她和那祖鼓溫柔地籠罩在一小圈淡金色的暖光裡。她利落地踢開腳邊一張礙事的矮凳,騰開更大空間。隨意將剛才那張被批駁得“太滿”的設計稿攤開在吊鑔下方的小擱板上,壓了壓翹起的邊角。稿子上那片混亂的色彩區域赫然攤開著。她的目光在稿子和安靜的鼓之間切換了一下,如同工程師調試精密儀器前的最後確認。
然後她轉過頭。散落的光束恰好勾勒著她挺秀的鼻梁和專注凝視時的下顎線:“你想象中的那個爆發音效,是開頭炸裂?還是中間一段soo裡的持續推高?或者是尾音突然的驟停?”
“嗯?”她突然的發問讓跟在後麵還有點沒完全回過神的江韻華愣住了。他本以為是來繼續“聽訓”加現場改稿子的。
“啊?”江韻華慢了半拍,思維還在海報的色彩堆積裡打轉,一時沒適應這陡然的節奏變換,“……呃,應該是……soo裡麵的……持續上升然後炸開那種?”
許清瑤眉毛都沒動一下,對這個遲疑磕絆的答案也沒發表評論。她利落地俯下身,拿起擱在旁邊折疊椅裡的一副備用鼓棒。鼓棒通體覆著深藍色磨砂鐵皮,隻有兩端一小段保留原木本色。她很自然地將其中一支遞到他麵前。目光依舊鎖在他眼睛上,眼神乾淨,沒有多餘的情緒,純粹地指向目標。
“拿著,握尾端一點。”江韻華下意識伸手去接。指尖即將碰到鼓棒深色磨砂部分的刹那,許清瑤突然手腕翻轉,改遞為握!她纖細溫熱的手指直接覆上了他猶豫伸出的右手!力道不大卻不由分說地將他的手指引向鼓棒尾端那段淺色原木區:“這裡!力量傳到頂端才乾脆!”
一瞬間炸開的觸感反饋強烈得遠超接觸本身——溫熱的、柔韌的、帶著不可抗拒的引導力量!完全不同於課堂上擦肩而過那點似有若無的接觸!江韻華全身的神經如同被投入滾水的掛麵,瞬間繃緊彈跳!大腦“嗡”的一聲,像有千軍萬馬踩踏著衝過鼓膜!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回應。整個人僵硬得如同焊在地上的鐵架子,連呼吸都死死卡住。
許清瑤像是沒發覺他此刻內部正經曆著核爆級彆的震蕩。她甚至更進半步!身體微微傾斜,為了讓他能看清她示範的握棒手勢細節。濃密微卷的馬尾發梢隨著她的動作自然垂落下來,幾縷發絲,帶著極其輕微的重量感,就那麼擦著江韻華裸露的小臂皮膚向下滑過!那難以形容的微涼柔軟和若有似無的摩擦感,透過薄薄的運動服袖子,刺破僵硬!如同一根被點燃的火柴頭突然丟進了乾燥的草垛!細微卻爆裂!嗡鳴的大腦一片空白!
許清瑤右手還握著他的手帶固定姿態,左手已經抓起另外那支鼓棒!動作沒絲毫凝滯,自然得如同呼吸!“看著!”她輕喝一聲,身體猛地往下一沉,重心壓低,核心繃緊,握棒的右手高高揚起!然後,爆發力如火山般驟然釋放!
咚!!!!
鼓槌以驚人的速度精確而狂暴地砸落在最大、顏色最亮那個紅鼓的正中心!沉悶又極具穿透力的巨大聲響驟然撕裂了體育館那個角落的所有背景噪音!肉眼可見的衝擊波猛地從鼓麵擴散開來!
那聲震耳欲聾的“咚”如同直接在江韻華顱骨內部炸開。許清瑤的動作利落無比,砸下去便立刻如彈簧般抬起手腕,棒頭穩穩懸在鼓麵上方幾厘米處,沒有一絲多餘晃動。她眼睛極亮,看向江韻華:“聽到沒?聲音的‘點’,集中,凝聚!這就是我想要的爆發力!不是什麼顏料炸飛天的‘滿’!是精準地砸向一個點!把所有的力量在一點上瞬間釋放乾淨!”
她的手依舊握著江韻華的右手腕——但這次不是教握棒姿勢。她帶著那根他右手握著的鼓棒,引導著他,朝著旁邊吊鑔下方擱板上壓著的那張設計稿一點——動作幅度不大,卻傳遞出一種不容置疑的方向感:“對照這個感覺!再看你這裡!所有的視覺張力中心點在哪裡?是不是被邊緣這些瘋狂擴散的玩意兒淹沒了?”
江韻華被她握著,隻能被動看向那張稿子——那紫黑色炫目的紋路區域。耳邊還回蕩著剛才那一下仿佛能敲進骨頭縫裡的鼓聲,再去看那片色彩風暴般的旋渦時,之前自己引以為傲的濃烈感突然顯得臃腫而茫然無措。
許清瑤沒鬆手,但語氣緩和了一點,身體也重新和他拉開了一點距離——雖然馬尾發絲不經意掃過的瞬間還在腦子裡放煙花,但那極具衝擊力的觸碰確實暫時離開了他的皮膚。“用‘點’去牽引畫麵的力量,讓爆發音效的瞬間成為視覺的錨點。”她另一隻手裡的鼓棒輕輕點了點稿子中央那片尚未處理完全的空白地帶,“這裡…留白,反而更能襯托爆炸的張力。視覺的呼吸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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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引導精準得如同外科醫生執刀,刺破了江韻華固有的混沌。他腦子裡似乎有什麼根深蒂固的思維壁壘“哐當”一聲被那鼓槌狠狠劈開一條裂縫!視覺畫麵與聲音實感的聯動突然被打通了!之前被濃墨重彩塞滿的畫麵在他眼中開始崩解、重構——線條開始有了呼吸感,色彩風暴的中心正凝聚起一個純粹的“點”。他有些吃力地點了點頭,想開口,喉嚨卻被一種剛被震撼過的乾澀感堵住了。
這時,許清瑤像是完成了最主要的“打通任督二脈”任務,終於完全鬆開了江韻華的手腕。那讓人眩暈的溫軟觸感瞬間撤走,隻留下一片皮膚被反複炙烤過的麻癢感。她甚至把那支鼓棒也抽了回去,放在一邊擱板上,似乎覺得教學工具用完了:“好了,感覺找到了?自己消化一下,把稿子對著實際聲音再調整調整……”她說著,忽然抬手看了看腕表,似乎想起了彆的任務,轉身就要走回那堆調色板和人群裡。
江韻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等等!許…許清瑤!”聲音有點發乾發緊,失去了剛才被動引導下的“乖巧”。
許清瑤停住腳步,有點意外地回頭:“嗯?”
“那個……”大腦瞬間被緊張衝成白紙,空白,徹底空白。他眼睛胡亂地掃過那組架子鼓,仿佛溺水的人想抓住點什麼。架子鼓……對,架子鼓!他急中生智,指著自己手裡還捏著的那一支剛才許清瑤塞給他的鼓棒:“……剛才那個點…還有節奏上…我…我能不能試試鼓?找找節奏強弱怎麼影響畫麵走向……”
許清瑤挑眉。她的目光掃過他手裡緊緊攥著的那根鼓棒——那是她剛才塞給他教學用的那根。片刻的停頓。幾不可察地,她唇角似乎微微向上抿了一下,那弧度太快也太淺,江韻華根本無暇捕捉。“哦?行啊。練鼓挺好。練鼓能幫你把節奏的骨架感找準,節奏不穩,畫麵就虛。不過彆急著上吊鑔高音區,先從軍鼓底鼓基礎組合練。”她飛快給了一個方向指點,腳步沒停,人已經朝著調色盤那邊重新忙碌起來。隻有江韻華傻站在那片殘留著她指溫的空氣裡,像被施展了定身咒,手裡那支鼓棒如同滾燙的烙鐵,溫度一直燒到耳廓。
他用力呼出口氣,似乎要把胸腔裡翻騰的熱氣都驅散掉。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那組安靜的架子鼓。他上前幾步,在鼓凳前坐下。木質的凳麵堅硬冰涼,觸感讓他神智稍微清醒了些。他學著許清瑤剛才的樣子,右手握著鼓棒尾端,嘗試擺出那個瞬間發力的預備姿勢。手臂抬起到最高點,落下——
手腕一鬆,發力點不對。“啪”地一聲悶響,沉悶無力,跟剛才那聲驚雷般的“咚”相比簡直像放了顆啞彈。
他皺眉,不甘心,又試了一次。鼓皮震顫微弱。
角落練習區沉悶的鼓點聲斷斷續續,努力地嘗試著各種基礎節奏型,卻始終找不準凝聚的點。汗水悄悄滲出了額角。
另一邊,與體育館喧囂截然不同的生物教研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