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安靜地透過玻璃窗，被百葉切割成均勻的光柵，鋪灑在乾淨的瓷磚地麵上，分割出半是明亮半是清涼的空間。空氣裡浮動著紙張、粉筆和某種化學試劑瓶洗淨後殘留的淡淡堿性氣味。
林雪萍坐在靠窗的辦公桌前。麵前堆著一摞批改過的課堂練習卷和需要補充錄入的期末複習資料。她的指尖敲擊鍵盤的動作輕盈流暢，發出細微規律的嗒嗒聲，如同安靜的教室裡學生筆尖滑過紙麵的節奏。陽光柔和地勾勒她專注的側臉輪廓，專注而寧靜。
辦公室門被禮貌地輕敲了兩下。林雪萍抬眼：“請進。”
推門進來的是江明華。他手裡拿著幾張剛剛完成的競賽模擬卷，徑直走到林雪萍桌側——這個位置近到她桌上文件的字跡和電腦屏幕上的表格都能一目了然，卻又保持著學生與老師之間約定俗成的半步微妙距離。
“林老師，”他聲音不高，隻夠桌對麵的人聽見，“物競這幾道題的解題思路，想跟您核對一下邏輯有沒有漏洞？”語調清晰平穩，是那種學霸向老師請教問題的標準語氣，規規矩矩，無可挑剔。
“拿來我看看。”林雪萍伸手接過那幾張還帶著寫字人溫度的試卷，指尖在交接的瞬間不經意地擦過他遞卷子的手背——極快的、羽毛般的觸碰。江明華的手指停頓了微不可察的一瞬，隨即自然垂落身側。他身體稍微前傾，目光落在林雪萍正在審閱的那張試卷上。
當她的目光捕捉到最後一道綜合力學題上那個略顯跳躍的邊界條件處理時，眉心微蹙，用紅筆輕輕在旁邊畫了個圈。筆尖離開紙麵，她抬起頭看向江明華，正欲開口講解。在看清他此刻位置和姿態的瞬間，林雪萍的聲音生生停住了。
他站得太近了。
近到足以讓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眼底那點隱藏很好的、並非全然出於求知的光芒，近到她能察覺他校服外套上沾染的一點點室外陽光暖烘烘的乾燥氣息，近到能感覺到兩人呼吸帶動的空氣微瀾在極小的空間裡交疊。這距離已經完全越過了普通師生麵對麵討論問題的安全邊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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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萍幾乎是下意識地挺直了一下後背。那份教案資料無聲地成為了“壁壘”，再次豎立在她身體和江明華之間，像一道薄卻牢固的紙牆。同時她也輕輕清了清嗓子，聲音維持著平穩的客觀：“這裡，你的處理思路在原則上是可行的……但是跳躍邊界條件時引入參考係變化的前提要明確寫在步驟裡。改卷老師要看清晰的推演邏輯……”
她刻意將語速放慢，一邊清晰地講解，一邊用手指點著卷麵上那幾行關鍵的推導過程。身體卻在講解過程中，不著痕跡地稍微向辦公椅內部靠了靠，試圖拉開那令人心跳失穩的物理距離，指尖卻微微用力壓著麵前的教案頁角，仿佛給自己製造穩固支撐點。
江明華目光追隨著她的筆尖和話語移動，配合地點點頭：“明白，謝謝林老師提醒，是我寫得太簡略了。這個輔助變量k……”
他一邊應和著，一邊似乎也察覺到她試圖維持平衡的舉動，目光卻滑過她因微微繃緊而顯出流暢線條的手腕。他不僅沒退開，反而在那片刻短暫停頓裡，用隻有她能聽清的、壓低到如同耳語的氣聲飛快補充了一句，“今天晚飯後…老地方加自習？”語氣自然地帶了那麼一點溫度，隨即又立刻無縫銜接回正經的疑問語氣，無縫切換得毫無痕跡，“……這個k的引入會不會反而在矢量疊加時增加耦合計算量？要不要用其他變換？”
兩個完全不同的“頻道”在瞬間交叉又切換，如同在老師眼皮底下玩火。林雪萍心臟猛地一跳，指尖在教案本邊緣頓住，幾乎捏皺了紙頁一角。她必須全力調動所有教師和成年人的克製力才能讓臉上不出現一絲裂隙。她強壓著那點被突然投下深水炸彈般的震顫，強行將目光釘在試卷上，聲音沒有絲毫波瀾：“……用k是相對簡潔的，關鍵在中間這個分解式子要展開……”
就在這時，辦公室角落裡坐著的王老師端著保溫杯站起身，顯然是要去接水。沉重的椅子腳劃過地麵瓷磚發出刺耳的聲音。辦公室的空間感驟然重新壓縮清晰起來。林雪萍緊繃的神經被這動靜驚了一下，她立刻借著說話的機會，動作極自然地傾身去拿桌麵靠內側的水杯。“所以這裡一定要把分解的邏輯寫清楚……”水杯被拿起的動作，正好成了她拉開距離、身體後退的一個巧妙且“正當”掩飾。
她端著水杯站起身，走到兩排辦公桌之間的過道上。“另外一道題等下看。”她對江明華丟下這一句，朝著角落那台飲水機走去。她的步履控製得從容得體，唯有轉身時那一點過於急速的衣角翻卷和側臉繃緊的下顎線泄露了那點驚濤駭浪後的餘波。
黃昏的光線給體育館鍍上一層更為厚重的橘金。
音樂實驗區的架子鼓前。
）上終於連續打出了一串清晰有力的十六分音符節奏型！噠噠噠！噠噠噠！汗珠沿著江韻華的臉頰滾落，砸落在地板上，裂開深色的一點。小臂肌肉繃得發酸發痛，但他咬緊牙關，強迫右手記憶住精準落點和回彈的機械重複感。心底那點被那一聲雷擊般的“咚”所開辟出的通道正被不斷夯實——極致的集中，力量的爆破感！那聲音不斷在他腦子裡回響，催促著他繼續。
啪嗒。
手裡的鼓棒脫手滑落了一根，咕嚕嚕滾在腳邊塑膠地板上，跳動著，敲擊出單調的噪音。
高強度的重複讓精神高度集中後的疲憊洶湧反撲，他微微喘著氣，後背的運動服已被汗水洇出一片深色。彎腰撿拾鼓棒的動作甚至引發了腿部肌肉一陣抗異的酸脹。
視線從地板抬起時，他眼角的餘光無意識地在混亂堆疊著設備支架和彩燈串的另一端滑過，瞬間凝滯——一抹熟悉的高挑側影正利落地穿行於幾個搬著道具框架的學生中間，走向樂器堆疊的區域。淺灰衛衣挽到手肘，步子又穩又快，馬尾隨著步伐輕輕晃蕩。
許清瑤！
江韻華幾乎是瞬間僵住，呼吸都漏了一拍。不知出於什麼樣的衝動反應，身體先於大腦支配——他立刻重新挺直腰背，強壓著肌肉的疲勞感，重新抓起兩支鼓棒！鼓棒握緊，眼神掃過前方，聚焦！
咚！噠噠！咚咚！
tos）和軍鼓上！不再是機械練習，而是故意拉大聲量，鼓棒落點帶著刻意的準頭！鼓聲在空曠高大的空間裡驟然增大！
許清瑤果然被驚動了。她抱著幾卷畫紙材料，腳步頓住，循著聲音望了過來。隔著十幾米遠和體育館中央忙碌的人群背景，她的目光如同被精準信號吸引的雷達，捕捉到了角落架子鼓後那個揮棒的身影，眉梢訝異地挑起一點弧度。
江韻華對上她的視線，心跳猛撞！但他硬是控製住表情，繃著臉，手上動作不停，甚至眼神裡帶上了點“看我這效果如何”的無聲挑釁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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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遠遠看了他幾秒，似乎在評估那點噪音裡藏著的進步？沒說話，隻是嘴角仿佛向上動了一下。隨即她收回目光，抱著畫紙轉身繼續走向舞台布景區域，仿佛隻是看了一眼無關緊要的小插曲。唯有離開前那短暫的一瞥裡，眼波裡似乎有一丁點無聲的默許閃過？
就在江韻華目送著許清瑤身影沒入布景區，手中鼓點將歇未歇的鬆懈瞬間，背後練習場邊緣入口方向，光線變化的陰影裡多出兩個人影。
他下意識回頭看去。
當看清那兩個並肩進來的人影時，江韻華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帶冰碴的水！
是林雪萍和……他哥江明華？
林雪萍還帶著那點教師課後的、沒完全放鬆下來的職業疏離感，顯然是被學校工作拖到現在的樣子。而她身邊並排走著的江明華……那神態……江韻華眉頭狠狠擰起。江明華臉上那點輕鬆和鬆弛感，還有跟在林雪萍身邊半步的距離，怎麼那麼……不對勁？！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還是這個時間點一起出現？！
他握著鼓棒的手停在半空，連節奏徹底斷了都沒發覺。眼睛死死黏在那兩人身上。
江明華顯然也看到了弟弟，臉上閃過短暫的錯愕，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他下意識地、幾乎難以察覺地，身體朝林雪萍的反方向，也就是更空曠的位置極其自然地傾斜了半步！一個極其細微的空間回避本能！
幾乎就在江明華身體傾向做出閃避姿態的同一瞬間！林雪萍的目光也抬起來了。下一秒，她看到了角落架子鼓旁邊站著的、頭發汗濕、握著鼓棒、臉上寫滿震驚的江韻華。師生身份在彼此瞳孔中碰撞、定格！時間像是猛地停滯了一拍！
那一瞬間，林雪萍臉上的表情是一種短暫到難以描述的真空——像精密程序撞上無法處理的外源亂碼。那雙總是沉靜如湖泊的眼中掠過一絲措手不及的、類似驚駭的暗光，瞳孔驟然收緊了！她所有動作，無論是行走的姿態還是任何細微的表情都瞬間凝固住，如同按下暫停鍵！
空氣在體育館龐大空間裡凝成固體。
四道視線在暮光斜照中碰撞出無聲火花：江韻華震驚的懷疑，林雪萍瞬間的狼狽與身份撞壁的僵硬，江明華驟然繃緊的危機感——所有被小心遮掩在試卷和練習卷之下的秘密此刻如曝光底片般顯影定格。晚風中彌漫的油漆與木料氣味似乎更加濃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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