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無雨一冬晴,正是遠行好時機。
該到日出之時,日頭卻遲了,以後還會更遲。冷霧如白練,譚九鼎下姑蘇這些日子,就感覺一個字“濕”。濕是一種浸到骨子裡的折磨,哪怕是秋高氣爽,哪怕是入了冬。這叫他一個長於淩冽北方的人頗有些呆不慣。
可如今要離開了,他竟有些舍不得。許是因為終究沒喝上想喝的冬釀酒?
靛青袍身被風掀起個角,手指在刀鞘上微微叩響。漕字站船如沉默水獸,纜繩繃緊,已隨時待發。
押運同知垂手陪同站在跳板上,他也不曉得這位禦史大人在等什麼,不敢問,也不敢提醒時辰。
過了會兒,一頂軟轎徐徐而來。青布箭衣的轎夫交疊雙腿掃清石板路上霜氣,步輕而快。
譚九鼎的嘴角翹了兩分,親自走下跳板,到了轎前。“以為你反悔了?”
同知趕緊小跑跟過來,一邊打量軟轎製式,一邊好奇猜測究竟是什麼人物能讓禦史欽差頂著冷風等。銀頂皂幔,青衣轎夫,品階可不低啊,是哪家高官女眷?
“更衣費了點時候。”
聽聲音很是年輕,莫非是憲台大人的……?嘶,豔福不淺呐?
押運同知在心裡頭已經寫出了兩回話本子,結果轎子微傾,邁下來的竟是一雙皂皮靴——粉皮嫩肉的“小童生”水靈得像從溪流裡撈出來的玉一樣,一雙桃花眼又靈又勾人,倘若有心,怕不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逃不過去吧?
同知瞪著眼,辨不出性彆,耳邊就傳來譚九鼎的朗聲大笑。
“哈哈哈,你竟要做這副打扮上路?”
“不行嗎?”
對方竟敢嗆聲,而禦史非怒反笑,笑得更開心了,還萬般縱容道:“行,自然一切由你說了算。曲同知?”
“……啊?啊卑職在。”
“人齊了,準備吧。”
“是,大人!各艙水手聽點——驗牌應卯!前桅升帆——試舵!”
“驗牌應卯!”甲板之上口令回聲,“前桅升帆——試舵!”
譚九鼎接過包袱,領徐綺往船上走,忍不住側目打量她:丁香色潞綢夾直裰,領緣還鑲著出鋒的銀鼠毛邊,配上一副暖耳包巾,頗顯年幼可愛,打眼一瞧,當是哪戶富貴小公子從書塾逃出來玩耍。
“怎麼想起做男子裝扮?”
“方便。”徐綺言簡意賅,實則心裡促狹。她自然不會說是被當初那句“通房丫鬟”生生刺傷了,她可不想再重蹈覆轍。反正要跟譚九鼎寸步不離,那倒不如扮成個男子,當不成結伴友人當個姑表兄弟也勝過其它有的沒的。
偏偏譚九鼎附耳對她妖言低語:“可我聽說許多瘦馬都是喜歡女扮男裝與客人兄弟相稱的,剛剛曲同知或許就生了誤會……”
徐綺蹭地臉紅,惱羞瞪他,狠狠碾他一腳當泄憤。
譚九鼎不躲不閃,跟沒有痛覺一樣,隻管沒心沒肺地笑。兩三米跳板,兩人也走得熱鬨。
岸上市聲漸起,木輪碾過武康石階吱嘎響,風裡也已經能捎來原處糕團鋪的豬油芝麻香。徐綺不禁回頭望了一眼。
雖然自小離開家鄉,長大後隻回來待了一年光景,但這裡畢竟牽著她的鄉情。
深吐一口白霧,感慨萬千。
“有人來了。”
正悵然著,便聽見身側男人沉聲說話。循他視線望向不遠處,還真有兩個眼熟的身影朝這邊疾步趕來,隻是被護衛攔在了碼頭外緣。
“放人——”譚九鼎朝那邊吆喝了一句,沒一會兒功夫,兩人就到了跳板前,撲通一跪。
徐綺回頭迎上去兩步,讓她們起來:“桂娘你們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