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已經涼下來,電車沿著來時的路,一路疾馳,我坐在後排感受著夜風的吹拂,一種舒服感油然而生。因為乾活以及隔壁燒烤攤濃煙繚繞的緣故,我整個T恤都有點油乎乎的。揪起領口聞一聞,滿是燒烤味。天氣熱,加上出汗,身上有點汗涔涔、黏糊糊的——看來,澡和衣服一天一洗,是免不了的。
腳仍舊有些麻疼,隻想儘快回去好好泡個腳,然後舒舒服服睡上一覺。
路上車不多,王磊開得飛快,一會功夫便到家了。
我拿著鑰匙打開房門,像進入了一個無儘的黑洞。燈光亮起的一刹那,光明充斥著整個空間,才有了一絲熟悉的安全感。
換上拖鞋,雙腳有種被刑滿釋放的自由感。本想泡泡腳,發現暖壺裡沒有熱水,想用還得現燒。睡覺要緊,便隻好用臉盆在水龍頭上接上半盆涼水,走到院子裡,用涼水衝衝腳,再用手簡單搓搓,算是給雙腳SPA了。
王磊不著急洗漱,一回來,換上拖鞋,便踱出房門,站在門口享受著微弱的夜風,大口而貪婪地抽著香煙。我洗漱完畢,便自顧自地躺下休息。王磊則在抽上兩支煙後,才不急不忙地做著睡覺前的洗漱準備。
今天確實太累了,本以為會很快進入夢鄉,結果不知道是因為王磊的呼嚕聲,還是因為自己太興奮,閉眼半天了,卻翻來覆去睡不著,整個人精神的很。沒辦法,既然睡不著,我的大腦索性開啟工作模式。回憶這一天的前前後後,有種從大學生瞬間變為打工人的不真實與恍惚感。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狀態,給我內心帶來很大觸動。而體驗過真實的打工生活,我才真正理解了父母的不易。
折騰了23個小時,將近淩晨4點鐘的時候,我才迷迷糊糊進入夢鄉。但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因為大多是淺睡眠狀態,對於明明和謝超的歸來動靜,我聽得分明。到早上7點多鐘,隨著王磊出門上廁所,我被吵醒之後,便再也睡不著了。我索性也穿好衣服去上廁所。
因為廁所遠,人難免會從半夢半醒的狀態徹底蘇醒過來,加上天已大亮,因此歸來後,想要重新入睡,變得更加不容易。
對於謝超三人來說,這樣的日子已經習慣了,他們重新入睡,顯然比我更加容易。而我,顯然還沒有習慣。
雖然昨晚睡眠少,但一上午並不覺得困倦,但“欠債總是要還的”,一過下午2點,我便有點精神不濟,哈欠連連。手裡穿串的動作也有點變形,雖然強打精神,縈繞的困意還是欲把我強行拉入沉睡的深淵。
“昨晚沒睡好吧?”謝超見我眼睛耷拉著,動作有氣無力,關切地問道。
“嗯,也不知道咋搞的,昨晚死活睡不著。”我有點抱歉。
“你先睡會吧,我們三個人穿就行。”
“那怎麼好意思呢!”我是來乾活的,而且是拿工資那種,即便謝超不介意,我也應當以小工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否則怎麼好意思領工資。
“今晚估計和昨晚一樣忙,等你休息夠了,再去攤位上幫忙吧。穿串不耽誤的,今天穿得早,我們幾個也能穿完。”謝超再三勸道。
既然謝超好心,我也不好再強撐著。再考慮到串不夠,晚上也可以繼續穿,於是隻好聽從謝超的建議。我洗完手,便迅速躺到床上,閉了眼,聽著三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頃刻間便安然入夢。
這一睡下,就睡得昏天黑地,燈光、說話聲等,都對我產生不了絲毫影響。我就這麼一直貪婪地睡著,仿佛要把昨晚缺失的覺完全補回來。
過了不知多久,王磊喊我起床,結果喊了兩聲,見沒反應,王磊隻好搖醒我。
“哥,該起床去燒烤店了。”
“幾點了?”我迷瞪著眼睛,不想動彈。
“7點半了。”
“我竟然睡了這麼久?!”連續睡了5個多小時,我自己都嚇了一跳。趕忙一激靈,魂魄瞬間歸位後,便起身穿衣服。
跟著王磊離開房間,這時我才發現天空已經朦朧黑了,四周的夜燈亮起,昏黃如夢。
抱著一箱烤串,王磊開電車帶我去燒烤店,路上夜風吹拂,十分溫暖,借著夜的舒適,我的精神狀態,也慢慢恢複過來。
如謝超預料的那般,今晚的燒烤生意果然依舊火爆。奧運會已經開賽,獎牌榜實時更新著,而中國也不負眾望,在獎牌榜上一馬當先,牢牢占據獎牌榜首位。大家的熱情高漲,看著奧運比賽回放,不住地品頭論足。談笑間,烤串和啤酒,也不知不覺地消耗殆儘。
晚上10點左右,王磊騎電車回去又帶了幾百隻烤串過來,結果到淩晨1點左右的時候,已經所剩不多。謝超擔心不夠,讓再回去穿一些帶過來。於是我便跟著王磊一起回去。
等穿上200多串後,謝超打來電話說,不用繼續穿了,人已經不多了。考慮到時間已經接近淩晨3點,謝超便跟我倆說,不用再過去了,直接在家休息就行。我倆緊張的心情,總算放鬆下來。
簡單洗漱後,便各自上床休息。說來奇怪,雖然下午補過覺了,但這一晚我依舊入睡飛快,任王磊的呼嚕聲也打擾不了我。
在謝超那裡幫忙的這些天,基本上每天都是這樣的節奏。上午睡覺,下午穿串,晚上出攤,淩晨入睡,有時候也得熬到後半夜,甚至盯到天亮。整個人都是日夜顛倒的狀態。
乾了幾天之後,我才發現,這種工作不僅是對體力的考驗,更是對精力的極大考驗。3千工資看似多,但確實不輕鬆,而且都是拿勞動一點點換來的——農民工的辛苦大抵如此。不過是他們做得久了,逐漸習慣和麻木了而已。
烤串生意也屬於服務行業,既然是服務行業,難免會遇到一些不愉快,雖然大部分顧客都挺友好,但仍有極少數人仗著花錢消費,就對我們頤指氣使,態度極為囂張和鄙夷,仿佛我們就該低人一等。尤其是當客人喝大的時候,什麼難聽話都可能說出口。
比如,因為上酒或上菜慢,就破口大罵:“還他X做不做生意了?半天了烤串怎麼還他X還沒上桌!”或者因為吃到了一塊生肉,就厲聲要求剛剛上桌的20多串重新烤製,並揚言再有生肉,就退全款。
也有心情不好的人故意給你找茬。比如臨結賬時,說啤酒跟馬尿一樣,羊肉餿了沒法吃(但明明他們吃喝很開心),擺明了不想結賬或者想少結賬。這種人你跟他理論不得,因為他們壓根不是來跟你講理的。
擔心影響其他客人,很多時候,謝超就大事化小,選擇了悶聲吃啞巴虧,讓客人看著給錢,或者直接免單。一開始我很不理解,甚至有點忿忿然,並看不起謝超的懦弱。而這點情緒,也不可避免的影響了我的心情。
有天晚上我莫名有點煩,王磊肚子疼,上廁所去了,我便臨時代替他給客人點餐和上烤串,結果因為忙碌,中間出了幾次錯,本該是A桌的板筋,我給了B桌;本該是B桌的雞心,我卻給了A桌;C桌催上菜,我問明明進度,才發現自己忘記下單了。結果C桌一開始很溫和且禮貌的五人,瞬間便開始對我惡語相向,各種說我“白癡”“不長腦子”“不會下單,就彆做生意”之類十分難聽的話。我一個涉世未深的大學生,哪裡受得了這種侮辱,便生氣地反駁說:“不想吃,滾蛋!”,而且說得很大聲,臨近的幾桌也聽到了,都開始側目。
其中一個看起來壯壯的男生,似乎感覺受到了奇恥大辱,忽然收住笑臉,怒目圓睜,猛地拍案而起,惡狠狠地盯著我,仿佛要把我吃掉一般:“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其時我仍在氣頭上,不知道可能要麵臨怎樣的危險。恰在此時,謝超端著20多串烤雞心和烤脆骨,聞聲走過來,開始打圓場說:“不好意思啊,各位,剛才是我們的疏忽,這些雞心和肉串,就當是我們免費送的,希望各位都消消氣,你們點的正在烤,一會就送過來。”謝超邊說邊陪著笑臉。
“這點肉就打發了?”壯壯的男生把本來要發泄在我身上的怒氣,轉嫁給了謝超。
“各位喝的一打啤酒,也算我請了。”謝超趕忙再補充一句。
“行吧,我們點的羊肉串快點上!”壯壯的男人似乎還不滿意,但在旁邊一位外表斯文的朋友打圓場下,這才放過了我們,吐一口煙,坐回座位。
一場危機悄然解除。
事後,我開始反思:讓謝超倒貼了一些食材和啤酒,我感到很抱歉;然而一想到被客人侮辱的言語,心裡仍舊很難平衡。
謝超看出了我的心思,深夜臨收攤時,趁著不忙,便端來兩瓶啤酒,十幾支烤蘑菇和雞翅,坐下來跟我交心。
謝超說,初做生意時,他也遇到過幾次這種情況,一開始也仗著年輕氣盛,要跟客人理論到底,甚至不惜罵回去。結果有一次碰到了釘子,跟客人大打出手,一時間桌椅板凳亂飛,嚇得其他客人紛紛逃離。雙方臉上、胳膊上、身上也都掛了彩,甚至引來轄區派出所民警。在民警調解下,雙方最終達成了和解。
謝超沒吃大虧,但也沒占多少便宜。逞一時之勇,雖然煞了客人囂張的氣焰,但卻影響了當晚以及今後幾天的生意,據他講,那一周至少損失了1萬塊錢。事後,謝超不免有些後悔。從此痛定思痛,決定再不為了口舌之爭而大打出手。用他的話說:“沒意義。與其嘴上痛快,不如讓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口頭上吃點虧有什麼大不了呢?又不是少一塊肉。”
謝超一席話,使我汗顏。而我也終於能設身處地站在他的角度想問題:向客人“卑躬屈膝”並不是因為膽小和懦弱,而是生意人的通透,一種“大人不記小人過”的豁達。
理解了謝超在言語上的“吃虧是福”,從此也漸漸能和他共情了,更對生意人掙錢不易有了更深的體會。但因為年輕氣盛,所以有時候,還是很難容忍逃單行為。
一次,碰到一個三男兩女的五人桌,席間他們高天闊論,嘻嘻哈哈,十分吵鬨,一直折騰到半夜11點半才結束,臨走留下一桌子垃圾:啤酒瓶東倒西歪,竹簽、紙杯、餐巾紙、花生皮、毛豆皮和剩菜等攪和在一起,橙色的飲料、褐色的啤酒、數不清的煙蒂,撒的桌子上、地上到處都是,現場簡直慘不忍睹。五人拍拍屁股走了,我隻好嫌棄地上前收拾。
結果剛收拾1分鐘,謝超便拿著手寫的結賬單過來了。見客人走了,便問我:“他們給錢了嗎?”
“不是找你結賬去了嗎?”過往也有客人起身去店內結賬的情況。
“沒有啊?”顯然,這組人不屬於那一類。
“X,逃單了?!”既然沒有找謝超結賬,我斷定是逃單了,“總共多少錢?”
“1280元。”謝超讀著單子。
“應該還沒走遠,單子給我,我去找他們!”從謝超手指接過單子,我便迅速朝五人離開的方向追出去。
能不能追上,其實我也不確定。雖然結賬不是我的工作,逃單也未必是我的工作疏忽,但我不希望自己無動於衷,什麼都不做。何況這不是個小數目,碰碰運氣也無妨。
我對逃單的這桌客人印象很深:三男兩女看起來都挺年輕,談吐離不開吃喝玩樂,而且汙言穢語不斷;五人都吞雲吐霧,搞得周圍的空氣都汙濁不堪。其中一個男的長相凶狠,皮膚有點黑,蟒蛇紋身占據了大半個右胳膊,看起來很是嚇人,而且動不動就說:“我哥們咋樣咋樣”,給人感覺不像是做正經工作的。另外四人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女的說話和動作並不溫柔,跟男的一樣,大大咧咧。他們離開的時候,紋身男摟著兩個女的,走在中間,另外兩個男的,則緊跟在身後。
他們走得很慢,似乎並不心虛,當我追上他們的時候,他們才走出去不過30米遠。
“喂,你們還沒結賬呢!”未等走近,我便遠遠地衝著幾人的背影喊道。
他們似乎沒聽見,或者不認為是在叫他們,繼續說笑著往前走。
我隻好緊追幾步,在距離他們隻有23米的距離,再次喊上一聲:“喂,你們吃燒烤,忘記結賬了!”
這次五人都止住笑聲,扭過頭來,滿臉狐疑地盯著我看。被五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不免使我臉上有股灼燒的微燙。
“你說什麼?我們沒給錢?”走在後排的一個長發男子吐一口煙圈。
“是的,你們吃完就走了,我們老板——我哥們說,你們沒買單。”為了避免被五人小瞧,我拿出“謝超是我合夥人”的暗示,同時故意說的很大聲——一來是給自己壯膽,二來也希望借助人群圍觀的力量,讓五人意識到逃單的羞愧難當。
這一招果然奏效,人群紛紛朝我這邊看過來。眾目睽睽之下,五人也無所遁形。
“不能吧,我們怎麼可能逃單呢!你哥們是不是記錯了?”紋身男鬆開摟抱女人的胳膊,彈彈煙灰,向我走近兩步,然後又猛吸一口,眼神裡滿是不屑和狐疑。右臂的大蟒蛇紋身隨著他的擺臂,前後舞動著,在黑夜的路燈下,更顯瘮人。
“沒有記錯,小票在這呢!”我向他們展示一下手裡的小票。
“老三你給結賬嗎?”紋身男衝另一個寸頭男說道。
“嗐,我以為老二付過了!”寸頭男把責任推給長發男。
“不是說你請客嗎?”長發男顯然不想吃啞巴虧,當即回懟寸頭男。
“你他X的咋這麼不靠譜?!”紋身男厲聲訓斥寸頭男。寸頭男隻好尷尬地笑笑。
“多少錢?”寸頭男收住笑容,把半截煙丟在地上,惡狠狠踩上一腳,也不看我。
“1280元。”我把小票遞給他。
“多少?”他接過小票,有點不敢相信,就著路燈,仔細查看,“咋這麼多?沒算錯吧?”
“錯不了,我哥們算兩遍了。”我不想給他討價還價的機會。
“猛哥,咱五個人吃了1280元!”寸頭男轉身對紋身男彙報說。
“多了還是少了?”紋身男反問。
“咱們昨天吃了多少?昨天不是你買單嗎?”寸頭男不答話,轉身問起旁邊的長發男。
“是我買單,昨天吃了——我看下。”長發男掏出手機,查看昨天拍照的消費小票,“1560元。”
“哦,那還是不算多。”寸頭男說。
聽到這裡,我也鬆了一口氣。
“能開發票嗎?”隻見寸頭男伸手從口袋裡取錢,剛拿出錢夾,冷不丁又冒出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