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度秀氣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微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中原的局勢,已非‘糜爛’,簡直是急轉直下,崩壞在即了。”
馬清心頭一緊,仿佛聽見遠方戰鼓聲聲、馬蹄陣陣。
並州的匈奴首領劉淵自稱大單於,建立了名為“漢”的政權,不甘於平靜,向並州的刺史東瀛司馬騰發動了猛烈的攻勢。司馬騰無力抵抗,隻得棄守並州,率一萬官吏百姓,南奔鄴城。
不僅如此,青州東萊的王彌,這個曾被視為安分守己的世家子弟,竟也帶領數萬造反者在青、徐兩州肆虐。
青州刺史王敦、兗州刺史苟曦,以及掌控徐州的司馬越,對王彌均束手無策,無可奈何。
趙魏之間,司馬穎故將公師籓舉旗起兵,聲稱是為司馬穎複仇,招兵買馬,旗幟鮮明。他的隊伍很快也發展到了數萬人,各處人馬爭相投效,勢頭強勁。
祖逖抵達豫州後,穩住了當地的形勢。劉輿兄弟分彆任並州和冀州刺史。然而,司馬越卻在努力遊說幽州刺史王浚與兗州刺史苟曦出兵進攻洛陽。戰爭的陰雲再度密布,局勢如同緊繃的弓弦,隨時可能斷裂。
伍度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了然說:“殿下之意,是希望……阿清你能儘快結束休養,到中原去為國分憂。特讓我……先來看看你的傷勢恢複得如何了。”
馬清右手下意識地捂住了左臂的舊傷處:“這手臂上的傷,倒還好說,隻是皮肉之苦,將養些時日便能活動。隻是……”他的身體微微佝僂下去,“背上……背上挨了一鞭,傷及內腑。醫者說非得靜養不可,若再勞心勞力,恐落下病根,終身難愈。”
伍度臉上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那雙清亮的眼睛,如同兩汪深不見底的潭水,在馬清臉上逡巡了片刻。他輕輕抬起手。那雙手保養得極好,白皙、修長,骨節分明,帶著一種養尊處優的優雅。他伸出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親昵的調侃,用指尖在馬清那隻捂著傷臂的手背上,極其輕巧地、像拂去塵埃般“啪”地打了一下。
“行了,阿清。”伍度的聲音恢複了清朗。他站起身,再次環顧這間簡陋的屋子。他輕輕搖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然後轉向馬清,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會如實向殿下稟報你的‘傷勢’。”他特意在“傷勢”二字上微微一頓。
他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回頭看著馬清,目光掃過這破敗的院落和遠處低矮的軍戶房舍:“不過,阿清啊,你好歹也是個部司馬了,住在這等地方……實在是不合適。聽我一句勸,搬到城裡去住吧。置辦個像樣點的宅子,也方便……好好孝敬孝敬尊母大人,讓她老人家享享清福。”
伍度走後半個月,郜冼又來過一次。
“阿清。”郜冼的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殿下遣我來,是希望你儘快結束假期。”他頓了頓,蒲扇般的大手習慣性地摩挲著自己腰間佩刀的刀柄,指關節上厚厚的老繭清晰可見。
他微微歎了口氣,眼神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我是不想來擾你清淨。可是……”他加重了語氣,“我是殿下的人,不能不來。”話音落下,他伸出那隻布滿老繭、如同砂紙般粗糙的手,重重地拍在馬清的肩膀上,力道沉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托付意味。
郜冼是行伍裡的頂尖好手,功夫了得,更難得的是他忠心義膽,是條響當當的漢子。對這樣的人,馬清無法、也不願說半句虛言。
“謝謝郜兄掛念。”馬清的聲音低沉而誠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馬清不過一個出身微末的賤卒,能有今日這點微末前程,全賴殿下不棄,一手提攜。這份恩情,我馬清刻在骨頭裡,豈敢有片刻忘懷?”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轉向內室的方向,那裡隱約傳來母親輕微的走動聲。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裡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可是……郜兄你也看見了,我就這麼一個阿母。她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比從前。這刀頭舔血的日子,誰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我若不趁現在多陪陪她,萬一哪天……我這不成器的兒子突然死在哪個不知名的戰場上,這份‘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錐心之痛,這份天大的遺憾,就隻能帶到陰曹地府,永生永世不得解脫了。”說到最後幾個字,他的聲音微微發顫。
郜冼那雙濃黑的八字胡隨著咀嚼的動作微微抖動了一下,隨即,嘴角向上用力一咧,露出了兩排與他粗獷麵容極不相稱的、異常潔白的牙齒,像曠野裡閃過的月光。
“好!有情有義,是條漢子!”郜冼讚許地點點頭,聲音洪亮了些,“是該好好孝敬尊母!你現在已經脫了賤籍,不再是任人呼喝的卒子了,也算是個正經的官身。還窩在這老地方做什麼?”他用粗糙的手指關節敲了敲旁邊被灶台的炭煙熏得有些發黑的土牆,“趁著這個假,好好拾掇拾掇,尋個敞亮些的宅子,把尊母安頓妥帖。這才是正經事!”
“你怎麼不說話了?”阿母的聲音打斷了馬清的思緒。
阿母親已經停下了摻茶的動作。她先前那副仿佛萬事不經心的模樣消失了,腰杆挺直了一些,微微歪著頭,那雙依舊清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馬清手指在黑魚毛茸茸的腦袋上又用力揉了揉:“阿母,這種事情……”他斟酌著字句,“可不是去市集上買棵白菜,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麼簡單。總得講個……合適。”
黑魚兩隻強壯的前爪從馬清腿上挪開,抖了抖烏黑發亮的皮毛,喉嚨裡咕噥一聲,便搖著蓬鬆的大尾巴,慢悠悠地在狹小的房間裡踱起步來,東嗅嗅,西聞聞,自己找樂子去了,粗壯的尾巴掃過地麵,帶起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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