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婦人叫王苦娘，與馬清家同屬一個軍戶區。她的男人，那個是軍戶漢子的丈夫，早些年就死在了司馬顒、司馬冏和司馬穎三王討伐趙王司馬倫那場混亂血腥的戰事裡，連個一兒半女都沒能給她留下。從此，她便孑然一身，靠著給左鄰右舍漿洗縫補、做些零碎短工，掙幾個銅板勉強糊口。
馬袁氏心善，雖然自己也用度無多，也時常接濟她些吃穿。苦娘也知恩圖報，但凡馬袁氏有事需要力氣活，她總是二話不說就來幫忙，手腳麻利得驚人。這次馬清在城裡置辦了新居，馬袁氏想著這麼大的房子也需要個可靠的人手照應粗活，便把孤苦無依的苦娘也一並帶了過來。
“咚！”一聲悶響，沉重的木桶被苦娘穩穩當當地放在牆根地上，激起一小片塵土。她緊接著放下腋下的木盆，沒有絲毫停頓。她又俯身，雙手抓住木桶邊緣，腰背微弓，腿部肌肉繃緊，雙臂將那滿滿一桶熱水輕鬆提起，嘩啦啦地一旁的木盆裡裡倒。熱氣瞬間蒸騰彌漫開來。
“洗吧！”她直起身，朝著滿屋子的大小夥子們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聲音洪亮。隨即，她後退了兩步，習慣性地將那雙骨節粗大、布滿老繭的手交疊著放在微隆的小腹前，垂著眼簾，安靜地站著。
她那粗壯敦實、幾乎上下同寬的身軀，在蒸騰的水汽映襯下，確實像一個穩穩立在地上的、飽經捶打的舊紡錘，沉默而有力。
“快，都聽見沒？趕緊洗把臉，洗完了過來喝茶水解渴！”馬袁氏再次熱情地朝眾人揮著手，目光裡滿是慈愛。
廳堂裡一時安靜下來，隻有熱水散發的細微滋滋聲和眾人粗重的呼吸聲。
這裡麵除了方信，就數身為曲將的方琦軍階最高。他當仁不讓地走上前去，擼起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他俯下身，雙手掬起溫熱的水撲在臉上，發出痛快的“噗噗”聲，水花四濺。清涼的水洗去汗水和塵垢，他長舒一口氣，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水珠在陽光下劃出細小的光弧。
緊接著上前的是身材同樣魁梧高大的一屯屯長丁魚。他性情直率，也沒多想，大大咧咧地端起方琦剛用過的、還漂浮著些許浮塵和汗漬的水盆，就準備端出去倒掉。盆沿濕滑，他手指用力扣緊了些。
“我來！”原本靜立如紡錘的苦娘，如同離弦之箭般猛地衝了過來！她的動作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帶起一陣風。兩隻粗壯有力的手臂閃電般伸出，精準地抓住了木盆的兩邊。她的手掌與丁魚正端著木盆的手瞬間形成了十字交叉！隻在瞬間，那沉重的木盆已脫手而出，穩穩地落入了苦娘的雙手之中！
“啊！”丁魚猝不及防，重心瞬間失衡，高大的身軀猛地向後踉蹌倒去！他臉上還殘留著準備倒水的隨意表情，瞬間被驚愕和一絲慌亂取代。眼看他就要重重摔倒在地。站在他側後方的蔣寬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前，雙臂如同鐵鉗般猛地托住了丁魚的後腰。丁魚驚魂未定地靠在蔣寬身上，胸口劇烈起伏。
“實在對不起！對不起！”苦娘雙手緊緊捧著那個木盆。她黝黑的圓臉上瞬間布滿了惶恐與不安，額頭上急得冒出了冷汗。她不停地朝著丁魚鞠躬，每一次彎腰都幾乎成了直角。
丁魚站穩了身體，下意識地甩了甩被震得有些發麻的雙手，一雙眼睛瞪得像牛眼睛一樣。
不僅是丁魚，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方琦、貢玉、趙俊、蔣寬、袁通、安平、高山等人，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方才還充斥著的低聲談笑和碗盞碰撞聲戛然而止。每個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臉上，嘴巴微張，眼睛瞪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苦娘身上。
他們互相交換著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難以置信——丁魚的身手和力量他們是清楚的，可這木盆，竟然就這麼輕而易舉、甚至可以說是粗暴地被奪走了，丁魚還差點被帶倒！這讓他們很意外。
苦娘被這無聲的、充滿探究和震驚的目光包圍著，顯得更加局促不安，捧著木盆的手微微發抖。
她不敢再看任何人，猛地轉身，邁開兩條粗壯如柱的腿，幾乎是小跑著跨出廳堂門檻。那步伐異常沉穩有力，每一步落下都帶著沉悶的聲響。
她快步走到院子的一棵桑樹下，嘩啦一聲將盆裡的臟水潑了出去，濺起一片水花。她又像一陣風似的卷回廳堂，提起那巨大的木桶，將桶裡剩餘的熱水嘩啦啦地倒入空盆中，動作依舊麻利，但透著一股小心翼翼和急於逃離的慌亂。
“苦娘，”馬袁氏語氣溫和地開口，“你彆再管他們了。讓他們自己倒水、自己洗去。一個個都是皮糙肉厚的大小夥子，這點事還用得著你伺候？”她朝苦娘揚了揚下巴。
苦娘抬起頭，朝馬袁氏露出一個有些勉強、帶著感激的微澀笑容。
“哎，好，好。”她連聲應著，聲音低了些，“那……那我就去後麵忙活彆的了。”她說著，又朝著滿屋子還在震驚中沒回過神來的軍漢們，深深地、幾乎是惶恐地彎下腰，行了一個大禮，這才低著頭，邁著那沉重卻異常穩當的步伐，匆匆從後門走了出去。
她的背影寬闊厚實，腳步落地有聲噗、噗、噗），真如同一座沉默移動的小山丘，消失在門洞後的陰影裡。
趙俊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不知是因為熱還是因為剛才的震驚而再次冒出的冷汗，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看向馬袁氏，聲音裡帶著難以抑製的好奇：“伯母……這個……這個苦……苦娘，她……她以前是乾啥的？”他的目光還忍不住瞟向苦娘消失的後門方向。
“就是個乾粗活的，習慣了，也就有力氣了。”馬袁氏聲音裡帶著一絲乾練的硬朗，眼神微微淩厲，似乎要用這句話解釋一切。屋內的眾人卻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她已經擺手催促，“都彆愣著，快洗臉。”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她不光是有力氣，”方琦走到案桌前，端起一隻瓷碗。他仰頭，“咕咚咕咚”幾大口，喉結有力地滾動著，直到碗底朝天。
“她的站位，動作都恰到好處，乾淨利落。”他放下碗，碗底在木案上磕出一聲輕響，眼神裡帶著幾分審視和篤定，“應該練過。”
“軍戶的女人，”馬袁氏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銚柄。她轉身向廳堂的後方望去，聲音平緩，“練過幾下也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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