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清仔細打量著這位名動天下的王刺史。他額頭開闊飽滿，一雙眼睛卻異常突出，眼神銳利如鷹隼，透著股不加掩飾的凶悍之氣。他身下是錦繡坐褥，背後靠著柔軟的隱囊，左臂手肘隨意地搭在弧形的朱漆憑幾上，姿態看似閒適，卻散發著無形的壓迫感。他麵前是一張寬大的朱繪奏案。在他身後，立著一架巨大的金碧山水漆畫屏風，畫中崇山峻嶺、雲霧繚繞，更添幾分深邃威嚴。
台下那名跪著的犯人，身體抖得越發厲害，如同秋日池塘裡瀕死的蜻蜓。
真是異人有異象，馬清凝視著堂上王敦那如同石雕般冷硬的側臉，心中不由暗歎。
王敦出身於名滿天下的琅琊王氏，是那位被譽為“江左管夷吾”的王導的從兄，更是晉武帝司馬炎的女婿，尚襄城公主。其家世顯赫，早已躋身於帝國最頂級的權勢圈層。馬清曾聽聞過兩則關於他的舊事，此刻伴隨著堂上那揮之不去的血腥氣，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裡。
一次是巨富王愷設宴，王敦與王導兄弟二人皆在席間。酒至半酣，王愷為炫富揚威，命家中精心培養的十餘名女伎為賓客演奏笛曲。
絲竹聲中，一名女伎或許因緊張，笛音稍稍偏離了韻律。王愷當即勃然變色，不容分辯，便厲聲令如狼似虎的家奴將那名麵無人色的女伎拖出堂去。
頃刻間，外麵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隨即一切歸於沉寂，唯有淡淡的血腥味隨風飄入。在座賓客無不被這突如其來的殘忍驚得麵無人色，有的手中酒杯跌落尚不自知。
唯有王敦，自始至終神色如常，仿佛剛才被拖出去處死的並非一個活生生的女子，而隻是一件礙眼的器物被清走。他甚至還能從容地舉起酒杯，向麵色鐵青的主人王愷微微致意。
另一日，仍是王愷宴客。此番他變本加厲，命家中美姬為賓客斟酒，並立下駭人規矩：若客人未能飲儘杯中酒，便立斬勸酒之美姬。
一時間，席間氣氛凝重，美姬們戰戰兢兢，賓客們亦惴惴不安，無不勉力飲儘，唯恐累及無辜性命。輪到王敦時，美姬捧觴上前，哀婉的目光中滿是乞求。
王敦卻冷然一笑，竟故意端坐不飲，連嘴唇都未沾濕杯沿。那美姬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淚流滿麵，匍匐在地不住叩頭哀求，額角頃刻間便是一片青紫。
王敦卻看也不看，姿態傲然，仿佛眼前悲慟欲絕的女子與堂前花草無異。
事後，其弟王導私下責怪他過於冷血，王敦的回答卻是理直氣壯，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那是他王愷自家蓄養的婢妾，他要殺要剮，自有他的權柄，於我何乾？”
這是一個頭腦始終如冰般清醒，心如鐵石，絕不會為外物所動，更遑論感情用事的人。馬清意識到，與這樣的人打交道，任何的僥幸與幻想都是多餘的。
“李威！”王敦開口了，他的聲音尖銳刺耳，有些像荒野裡狼嚎時發出的聲音，穿透力極強，清晰地傳到庭院每一個角落，“該你說了？”
那犯人猛地抬起身子，臉色慘白，涕淚交流，指著身旁的婦人嘶聲喊道：“使君明鑒！我冤枉，真的冤枉啊！是……是她灌醉了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那就是認了。”王敦打斷他，語氣冰冷，不容置疑。
“不！使君！是她存心訛詐於我！”李威絕望地掙紮辯白。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王敦朝李威一揮手，動作帶著不耐煩的決絕，“你雖是一郡太守，殺人，也需償命！”
李威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軟下去，隻剩下身體還在無法控製地顫抖，再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押下去，聽候問斬。”王敦的命令簡潔而冷酷。
兩名健壯的士兵應聲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癱軟如泥的李威，粗暴地將他拖出了大堂。
“青天啊！青天大老爺！”那跪著的婦人立刻帶著哭腔，朝著王敦的方向使勁磕了三個響頭，額頭觸及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老婢那苦命的女兒在天之靈，終於可以瞑目了！謝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啊！”
“好——！”人群中，一個年輕的聲音率先激動地喊了出來。
馬清循聲看去。
那人皮膚黝黑，身材勻稱精乾，一邊喊著好，一邊跳著身子。
“青州有青天，真乃我等百姓之福啊！”一個文雅的中年人聲音緊隨其後，充滿感慨。
很快，這情緒感染了更多人。“王青天！”“王青天——！”一個高個子年輕人揮舞著手臂，激動地高呼。
這呼聲如同投入水麵的石子，迅速激起漣漪。“王青天！”“王青天！”……庭院裡，男女老少的聲音彙聚起來，形成一陣有節奏、整齊劃一的呼喊聲浪，回蕩在寬闊的庭院上空。
王敦雙手撐在寬大的朱繪奏案邊緣，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掃視著門外激動的人群，嘴角微微牽動，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靜到近乎冷酷的笑容。坐在他兩側的屬官，以及堂下侍立的士兵們，麵對這山呼海嘯般的讚譽，臉上也都保持著異樣的平靜，仿佛早已司空見慣。
王敦就那樣靜靜地看著，聽著，一直到門外的人群喊得累了，聲音漸漸平息下來，自動恢複了安靜。
這時，王敦才緩緩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手指，筆直地指向堂下那名剛剛還在叩謝“青天”的婦人，聲音依舊那般尖銳刺耳：“你這刁婦！挑唆女兒行勾引之事，攀附上官，敗壞的何止是門風！如今更害得本官失了一郡太守，青州百姓失了一任父母官！如此可惡，不施以淩遲極刑，何以警示爾等心存妄念、禍亂官紀的刁民！”
“天啊——！”那婦人發出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骨頭般，瞬間癱軟在地，無法動彈，隻有嘴裡還在發出若有若無、氣息奄奄的哀嚎：“青天……饒命……饒命啊……”
整個庭院，刹那間陷入一片死寂。那一張張剛剛還洋溢著激動和崇敬的臉龐，此刻全都僵住了，嘴巴無意識地張開，臉上寫滿了驚愕、茫然與不知所措。屋簷上，兩隻麻雀恰好跳落，發出“啾啾”的鳴叫，在這極致的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仿佛帶著幾分幸災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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