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後,原本平靜的薩爾滸穀地就被一股肅殺之氣徹底籠罩。
晨曦尚未穿透雲層,蘇子河兩岸已被連綿的營帳覆蓋,西側明軍的紅色營壘如一條巨龍,從山腳下蜿蜒至河邊,連綿十餘裡,每座營帳前都插著“明”字的紅底日月大旗。
營牆由夯土與木柵構築,鹿角拒馬層層疊疊,營內軍容鼎盛,士卒巡弋森然,輔兵們穿梭其間,或搬運糧草,或擦拭兵器,一切井然有序。
東側,後金的八旗大營以努爾哈赤的金頂大帳為核心,各色旗幟,正黃、鑲黃、正紅、鑲紅、正藍、鑲藍、正白、鑲白,按序紮營。
帳篷多為毛氈所製,騎兵們牽著戰馬在營外遛圈,馬蹄聲踏碎晨霧,其間夾雜著朝鮮火槍手和被強征來的各部族仆從軍營地,顯得有些雜亂無章。
數十萬大軍在此對壘,旌旗蔽日,甲胄映霜,連蘇子河的水流都似被這股肅殺之氣凝滯,唯有風穿過山梁時,卷起的旌旗獵獵聲,昭示著一場大戰已箭在弦上。
雙方的斥候頻出,在這片狹隘的土地上搜集著對方的情報。
辰時剛過,後金主營帳內,努爾哈赤正盤膝坐在鋪著虎皮的矮榻上,手中捏著幾張剛送來的情報,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麵色凝重地聽著斥候的回報。
“稟大汗,明軍主力確已儘出!其中軍大營依山傍水,旌旗無數,營壘堅固,望之綿延十數裡,兵力恐近二十萬,其兩翼亦有大量騎兵遊弋戒備!”
努爾哈赤揮退斥候,心中盤算。近二十萬正麵之敵,加之還需分兵駐守關隘、防範蒙古,這確是小皇帝能動用的全部家當了。
他心中那份因黃台吉被扣而產生的不安,稍稍被這“確切”情報壓下幾分。
決戰,似乎正按照他的預想進行。
帳內的代善、阿濟格、額亦都等人聞言,臉色均有些輕鬆下來。
代善上前一步,朗聲道:“父汗,明軍雖多,卻多是新練之兵,而我女真不滿萬,滿萬當無敵,何況我軍七萬八旗精銳齊出,必定經不住我八旗鐵騎的衝鋒。再加上朝鮮一萬火槍手和三萬各族青壯,總兵力也有十一萬,此戰必勝!”
努爾哈赤瞥了他一眼,隻是緩緩放下諜報:“明軍勢大,且有火炮之利,不可輕敵。傳我命令,各旗加緊戒備,再派斥候探查明軍的糧草通道,另外派使者宣戰,索還四貝勒,明日決一死戰。”
與此同時,明軍西側的望敵台上,朱由校正憑欄遠眺。這座望敵台是輔兵連夜用夯土與木石築成,高達三丈,四周圍著木欄,站在上麵可將整個穀地儘收眼底。
他身著一身禦製環臂甲,甲片上銘刻的龍雲紋飾在晨光中隱隱流動,身旁的黃台吉則臉色蒼白,雙手不自覺地攥緊。
連日來,朱由校刻意命他隨軍同行,目睹明軍開赴戰場的全程,那是一種足以摧毀任何敵人信心的景象。
十數萬大軍行軍,隊列卻依舊嚴整,除了腳步聲、馬蹄聲和車輪碾過凍土的轟鳴,幾乎聽不到多餘的喧嘩。
每一名士兵的眼神都堅定而熾熱,當他們望向望樓上的皇帝時,那種近乎狂熱的崇拜和信任,讓黃台吉從心底感到寒意。更令他絕望的是那數以千計的被騾馬拖拽著的火炮——那些被稱為“野戰炮”和“紅衣大炮”的重型火炮,被井然有序地部署在前沿和陣中。
“怎麼樣?”朱由校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地仿佛在閒聊,“黃台吉,看了這幾日,現在還覺得你父汗能贏嗎?還覺得你八旗鐵騎,天下無敵嗎?”
黃台吉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手在袖中微微顫抖。
他知道,自己看到了明軍最核心的機密,看到了這支軍隊真正可怕的內核,不僅僅是裝備,更是那種難以理解的紀律、信念和組織度。
而自己看到的越多,活命的可能就越小。這位大明皇帝留著他性命,不是為了談判,隻是為了讓他親眼見證後金的覆滅。
就在這時,一騎後金使者高舉白旗,馳至明軍陣前,用生硬的漢語高喊:“大金大汗有言:兩軍交戰,不斬來使!請大明皇帝信守承諾,放歸我四貝勒!”
望樓上的朱由校聞言,輕笑一聲,聲音通過身旁力士清晰地傳了下去:“回去告訴努爾哈赤,黃台吉在朕這裡好得很,有酒有肉。想要人?可以。打贏了朕,朕自然客客氣氣送他回去。若是輸了…”
朱由校頓了頓,語氣轉冷,“…就讓他給你們全族準備好棺材吧,回去告訴努爾哈赤,明日辰時,薩爾滸穀地,朕與他一決勝負!”
是夜,努爾哈赤金頂大帳內燈火通明。聽完使者的回報,帳內諸貝勒大臣無不憤慨。
努爾哈赤的七子阿巴泰率先吼道:“父汗!明狗欺人太甚!不若趁夜派精銳突襲其營,攪亂其陣腳!”
努爾哈赤目光投向代善:“代善,你以為如何?”
代善出列,他雖心中暗喜黃台吉被扣,但更知軍情重大,沉吟道:“回父汗,兒臣白日仔細觀察過明軍營寨。其營盤紮得極穩,壕溝、拒馬、哨塔一應俱全,燈火通明,巡哨隊伍交錯不息,戒備極其森嚴。
我軍雖擅夜戰,然敵有備如此,視線不清,恐難奏效,若中埋伏,反損銳氣。”
努爾哈赤緩緩點頭,他何嘗不知:“罷了。傳令下去,全軍飽食酣睡,養精蓄銳,明日拂曉造飯,辰時…決戰!”
翌日,卯時。蒼涼的號角聲與沉悶的戰鼓聲幾乎同時從山穀兩端響起,打破了黎明最後的寂靜。
滾滾炊煙從兩大營盤中升起,無數士卒沉默地咀嚼著可能是此生最後一頓餐食。
隨後,金屬的碰撞聲、軍官的喝令聲、戰馬的嘶鳴聲彙聚成一股巨大的聲浪,預示著死亡的帷幕正緩緩拉開。
巨大的軍陣在寬闊的穀地中緩緩展開,彼此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