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氣,帶著海腥味的空氣湧入肺腑。他重新拿起那支沉甸甸的烏木鋼筆,這一次,指尖雖然依舊帶著細微的顫抖,動作卻不再狂暴。他避開那片墨團,在紙頁上方一片乾淨的空白處,緩緩地、一筆一劃地落下筆尖。
墨跡在粗糙的紙上暈開,不再是宣泄的戳刺,而是一個艱難卻堅定的起始。他寫下的第一個詞,帶著被海風磨礪過的筆鋒,也帶著靈魂深處剛剛撬開一道縫隙的光:
燈塔。
時間如同燈塔外永不停歇的海浪,衝刷著礁石,也悄然改變著塔內的方寸天地。一年光陰,在阿汐歪歪扭扭卻日益工整的描紅字跡裡流過,在阿星伏案書寫時鋼筆劃過粗糙稿紙的沙沙聲中流過,在瓦罐裡小米粥“咕嘟”冒出的香氣裡流過。
燈塔頂層的小木桌上,那本最初的描紅本早已被厚厚一摞寫滿字跡的稿紙取代。稿紙邊緣卷曲,沾染著海風的鹹濕和墨水的印記。阿星的字依舊帶著骨力與灑脫,隻是筆鋒間沉澱了更多的東西,如同被海浪反複衝刷的礁石,沉默而堅實。
這一天,一封來自遙遠省城的信件,隨著村裡唯一的小郵遞員,輾轉送到了燈塔腳下。信封是樸素的牛皮紙,右下角印著幾個不起眼卻莊重的鉛字:“長風文藝出版社”。
阿汐剛從阿海嬸家幫忙補網回來,手裡還沾著魚腥味,就看到阿星捏著那封信,站在燈塔門口,背對著海,像一尊凝固的石像。海風卷起他洗得發白的衣角,也吹動他手中那薄薄的信封。
“阿星哥?有信?”阿汐跑過去,好奇地問。
阿星緩緩轉過身。他的臉色有些異樣的蒼白,捏著信封邊緣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關節甚至有些顫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裡,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有難以置信的微光,有深重的恐懼,還有一絲……近乎虛幻的期盼。他喉嚨滾動了一下,那嘶啞的聲音比平時更乾澀:“……出版社。”
“出版社?”阿汐重複著這個對她來說還有些陌生的詞,但看到阿星異常的反應,她立刻明白了什麼,琥珀色的眼睛瞬間亮得驚人,“是……是阿星哥寫的……那個故事?”她指著燈塔上方,仿佛指向那摞厚厚的稿紙。
阿星沒有回答,隻是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他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才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沿著信封邊緣,一點一點、極其小心地撕開了封口。
一張折疊整齊的打印紙滑了出來。
阿汐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看著阿星展開那張紙。她看不懂上麵密密麻麻的字,隻能緊緊盯著阿星的臉。
時間仿佛凝固了。隻有海風在耳邊呼嘯。
阿星的目光在那張紙上飛快地掃過。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捏著信紙的手指抖得更加厲害,紙頁發出細微的“嘩啦”聲。終於,他的目光定格在信紙的某一行,身體猛地一震!
一滴滾燙的液體毫無征兆地砸落在信紙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模糊的水漬。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阿汐。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裡,此刻翻湧著驚濤駭浪!巨大的、純粹的、幾乎將他淹沒的狂喜,衝破了所有壓抑的堤壩,在那張向來沉寂的臉上奔流!他的嘴唇劇烈地翕動著,想說什麼,卻隻能發出破碎的氣音。
“阿……阿汐……”他嘶啞地喚著她的名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哽咽。他猛地將那張紙緊緊按在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將那上麵的每一個字都烙進心臟!另一隻手,則顫抖著、急切地伸向阿汐,想要抓住她,分享這從天而降、幾乎將他擊碎的洪流。
阿汐雖然還不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但阿星眼中那從未有過的、幾乎要燃燒起來的巨大喜悅,像最熾烈的陽光瞬間穿透了海霧,將她整個人都照亮了!她知道,那一定是天大的好消息!
“成了?阿星哥!是不是成了?!”她歡呼一聲,像隻快樂的小鹿,猛地撲進阿星懷裡,緊緊抱住他還在劇烈顫抖的身體。
阿星用力回抱著她,下巴抵在她散發著海藻清香的發頂,滾燙的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浸濕了她的鬢發。他隻能用力點頭,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那是一種將死之人終於抓住救命稻草的狂喜,是沉入最黑暗海底後驟然窺見天光的眩暈。他抱著她,像抱著整個失而複得的世界。
幾天後,一個更厚的信封送到了燈塔。裡麵是一張薄薄的、印著具體金額的稿費通知單,和一冊散發著油墨清香的、嶄新的書籍樣本。
封麵上,是一片在暴風雨中孤獨矗立的燈塔剪影,背景是翻湧的、墨藍色的怒濤。燈塔頂端,一束微弱卻倔強的光芒刺破黑暗。書名是遒勁有力的兩個大字:《孤塔》。作者署名處,是一個簡單的、卻仿佛帶著千鈞之重的名字:星海。
阿汐迫不及待地搶過那本嶄新的書,像捧著稀世珍寶。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光滑的封麵,翻看著裡麵密密麻麻的鉛字。她的識字量還遠遠不夠,隻能認出一些簡單的詞語:“大海”、“風”、“家”、“阿星”……她興奮地指著那些認識的詞,像尋寶一樣。
“阿星哥!快!讀給我聽!”她抱著書,眼睛亮晶晶地仰望著阿星,充滿了純粹的、不容拒絕的期待,“我要聽你寫的故事!從頭聽!”
阿星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如同被冰水澆頭。狂喜的餘溫還在胸腔裡燃燒,但阿汐的要求,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中了他最深的隱痛——他那把被毀掉的聲音。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那熟悉的、如同砂紙摩擦的滯澀感清晰地提醒著他。在阿汐麵前讀自己寫的文字?用這把嘶啞難聽、如同破鑼的嗓子?去朗讀那些浸透了他靈魂深處最黑暗記憶和隱秘情感的句子?這比當年站在格萊美的聚光燈下更讓他感到羞恥和恐懼!他仿佛已經聽到了自己那扭曲、乾澀的聲音在燈塔狹小的空間裡回蕩,每一個難聽的音節都是對他文字的褻瀆,對他自身的嘲諷。
“不……不行……”他下意識地搖頭,聲音乾澀,試圖將那本書從阿汐手裡抽回來,“……聲音……太難聽……”
“我不怕!”阿汐卻抱得更緊了,琥珀色的眼睛裡是執拗的堅持,“這是阿星哥寫的!是阿星哥的故事!再難聽我也要聽!我就想聽你讀!”她的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霸道,仿佛他的拒絕毫無道理。
阿星看著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純粹到令人心顫的期待,看著她緊緊抱著那本《孤塔》如同抱著全世界最重要的東西,所有的推拒和羞憤都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了氣。他歎了口氣,認命般地在桌旁的小凳上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阿汐立刻像隻歡快的小鳥,抱著書挨著他坐下,將腦袋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仰著小臉,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阿星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潛入最深的海底。他翻開扉頁,目光落在第一行鉛字上。手指下意識地摳緊了書頁邊緣。他張開嘴,那嘶啞的、帶著明顯氣音和摩擦聲的調子,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第一章……風……暴……”
聲音出口的瞬間,阿星的臉頰立刻火燒火燎起來。每一個字都像是生鏽的齒輪在強行轉動,乾澀、扭曲、毫無美感,甚至有些刺耳。他恨不得立刻閉上嘴,挖個地洞鑽進去。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靠在他肩頭的阿汐。
阿汐卻仿佛完全沒有在意那難聽的聲音。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書頁,隨著他那艱澀、緩慢的朗讀,小臉上的神情時而緊張地繃緊,時而驚訝地微張著嘴,時而又流露出一種深切的、感同身受般的難過。當阿星讀到燈塔守護者在風暴中孤立無援、瀕臨絕望的段落時,她甚至下意識地抓緊了他的胳膊,仿佛自己也置身於那滔天巨浪之中。
她的全神貫注,她沉浸其中的反應,像一股無聲的力量,奇異地撫平了阿星心中翻騰的羞憤和焦灼。他緊繃的肩背一點點放鬆下來。雖然聲音依舊難聽,但朗讀的節奏卻漸漸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緩慢而沉實的韻律。嘶啞的聲線,竟意外地與書中那壓抑、堅韌、在絕望中尋找微光的氛圍隱隱契合。
“……那光……微弱……卻……固執地……亮著……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心……”
阿星讀到這裡,聲音變得更加低沉、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底深處碾磨出來。他感受到肩頭阿汐細微的抽泣聲。他停頓了一下,沒有低頭看她,隻是下意識地抬起那隻沒拿書的手,輕輕地、安撫性地放在了阿汐靠著他肩膀的腦袋上,粗糙的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她柔順的發絲。
這個細微的動作,帶著一種笨拙的溫柔。阿汐的抽泣聲停了停,隨即更緊地往他懷裡蹭了蹭,像尋求庇護的雛鳥。
昏暗的燈塔裡,隻剩下阿星那嘶啞難聽、卻異常專注的朗讀聲,和書頁翻動的沙沙輕響。海風在窗外嗚咽,仿佛在為這獨特的朗讀伴奏。那些被鉛字固定的、關於風暴、孤寂、傷痛與微弱堅守的故事,在他難聽的聲音裡重新獲得了生命,流淌進另一個靈魂深處。
稿費單上的數字,對於海角村的生活來說,是一筆從未想象過的巨款。當那張薄薄的銀行存折最終被阿星緊緊攥在手心時,他感受到的不是暴富的狂喜,而是一種沉甸甸的、混雜著不真實感和巨大責任感的暖流。這是他用那支烏木鋼筆,一筆一劃從靈魂深處挖掘、淬煉出來的東西,是他“星海”這個名字存在的證明。
他沒有絲毫猶豫。幾天後,他帶著阿汐,第一次踏上了去往縣城的小巴車。
縣城的熱鬨喧囂讓阿汐有些緊張,她緊緊抓著阿星的衣角,好奇又膽怯地打量著櫥窗裡琳琅滿目的商品和熙熙攘攘的人流。阿星目標明確,牽著她穿過嘈雜的街道,徑直走進縣城最大、也是唯一一家看起來還算正規的金店。
明亮的玻璃櫃台裡,黃金在射燈下折射出耀眼而溫暖的光芒。阿汐被那光芒晃得有些眼花,腳步遲疑。阿星卻拉著她,直接走到賣“三金”的櫃台前。
“看看……戒指、項鏈、耳環。”阿星對櫃台後有些驚訝的售貨員說道,聲音依舊嘶啞,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他指著櫃台裡一套設計簡潔、分量感十足的足金首飾。
“阿星哥?”阿汐驚訝地小聲叫他,不明白為什麼要看這些。
阿星沒有解釋,隻是示意售貨員拿出來。當那沉甸甸的、帶著黃金特有溫潤光澤的戒指、項鏈和耳環被放在深藍色的絲絨托盤上呈現在眼前時,阿汐的眼睛瞬間睜大了。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過這樣貴重的東西。
阿星拿起那枚女戒,拉起阿汐的右手。阿汐的手指纖細,因為常年的勞作帶著薄繭。阿星低著頭,動作有些笨拙,卻異常鄭重地將那枚金燦燦的指環,緩緩地套進了阿汐的無名指。
冰涼的金屬觸感讓阿汐微微一顫。她低頭看著自己手指上那圈溫潤的金色,又抬頭看看阿星。阿星也正看著她,深潭般的眼睛裡是濃得化不開的歉疚和一種沉甸甸的承諾。
“聘禮……”他嘶啞地說,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落在阿汐耳中,帶著海風般的鄭重,“……補……給你的。”
阿汐愣住了。她終於明白過來。海角村嫁娶,男方是要給女方“三金”做聘禮的。當初他們在一起,什麼都沒有。這沉甸甸的金飾,是他用那熬了無數個夜晚、一筆一劃寫出來的故事換來的,是他補給她的一份遲到的、鄭重的承諾和尊重。
一股巨大的暖流夾雜著酸澀猛地衝上眼眶。阿汐用力地抿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隻是反手緊緊握住了阿星給她戴戒指的那隻手,無名指上的金戒指硌著彼此的指節,帶著真實的、沉甸甸的溫度。
接著,阿星又帶她去了縣城的電器行。這一次,他的目標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屏幕漆黑的盒子——一台嶄新的筆記本電腦。
當阿星抱著那個裝著電腦的紙箱,和阿汐帶著沉甸甸的金飾走出縣城,重新坐上回村的小巴車時,夕陽正將海麵染成一片熔金。
回到燈塔,阿星小心翼翼地將那個裝著電腦的紙箱放在那張見證了無數個書寫之夜的小木桌上。他拆開包裝,掀開屏幕。按下電源鍵的瞬間,幽藍的光線亮起,映亮了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和阿汐好奇湊近的眼睛。風扇發出輕微的嗡鳴,一個全新的、廣闊而未知的世界,在這座古老燈塔的方寸之地,悄然開啟。
阿星的手指,輕輕放在冰涼的鍵盤上。屏幕的光映在他深沉的眼底,仿佛點燃了新的星火。窗外,海浪依舊不知疲倦地拍打著礁石,發出永恒的轟鳴,如同為這新的征途奏響的背景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