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文檔依舊空白。燈塔外海浪的轟鳴,此刻聽來不再是永恒的樂章,而像是對他枯竭靈感無情的嘲弄。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一點點淹沒他。他猛地合上筆記本電腦,屏幕光瞬間熄滅,將他整個人沉入更深的昏暗裡。他頹然地將臉埋進掌心,肩膀垮塌下去,像一尊瞬間失去支撐的沙塔。
不知過了多久,阿汐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她剛剛在臨時搭的簡易灶台邊收拾完碗筷,手上還帶著淡淡的洗碗水味道。她敏銳地察覺到阿星周身籠罩的低氣壓,像一片沉重的陰雲。
“阿星哥?”她輕聲喚道,挨著他身邊的小凳坐下,帶著海鹽和皂角清香的身體輕輕靠著他緊繃的胳膊,“寫……寫不出來嗎?”
阿星沒有抬頭,隻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模糊的、帶著濃重疲憊和煩躁的咕噥:“……嗯。”聲音嘶啞得厲害。
阿汐伸出溫熱的手,覆蓋在他用力按壓著脖頸的手背上,動作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將他的手慢慢拉了下來。她的手指帶著薄繭,溫暖而乾燥,輕輕撫過他喉結旁繃緊的肌肉。
“不急的,”她的聲音很輕,像海風拂過細沙,“累了就歇歇。房子蓋好……要好久呢。故事……也像蓋房子,要……慢慢壘磚頭,對不對?”她用最樸素的比喻安慰著他。
阿星感受著脖頸處傳來的、阿汐指尖溫熱的撫慰,心中那冰冷的煩躁和窒息感似乎被撬開了一道縫隙。他抬起頭,在昏黃的光線下看向阿汐。她仰著小臉,眼神清澈而堅定,充滿了全然的信任和毫無保留的支持。那目光像一束微弱卻執拗的光,穿透了他內心的陰霾。
一個念頭,帶著點自暴自棄的戲謔和想要暫時逃離壓力的衝動,毫無預兆地冒了出來。他拿起手機,點開那個他幾乎從不主動發言的作者後台。在《根》那空蕩蕩的書籍頁麵下,找到了“發布單章”的按鈕。
指尖在屏幕上懸停片刻。阿汐好奇地湊過來看著。阿星側過頭,對上她清澈的眼眸,嘴角忽然勾起一絲極其罕見的、帶著點惡作劇意味的淺淡弧度。那笑容轉瞬即逝,快得讓阿汐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隻見他手指翻飛,在單章標題欄快速敲下幾個字:【請假條:家有喜事】。
然後在內容框裡,以一種極其“老實巴交”甚至有點笨拙的口吻寫道:
“各位讀者朋友:
實在抱歉。新書卡殼,枯坐半夜,一字難產。媳婦兒(他用了這個更接地氣的詞)身體不適,疑似有喜。心神不寧,難以專注。特此請假幾日,陪她檢查,安心養胎。望大家海涵。更新恢複時間……看媳婦兒情況。星海敬上。”
寫罷,他甚至沒仔細檢查,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近乎發泄般的情緒,直接點擊了“發布”。手機屏幕顯示“發布成功”。
阿汐全程看著,當看到“疑似有喜”、“養胎”這幾個字眼時,她整個人“騰”地一下,從脖子根紅到了耳朵尖,像一隻瞬間被煮熟的大蝦!她猛地捂住滾燙的臉頰,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聲音又急又羞,帶著難以置信的嗔怪:“阿星哥!你……你瞎寫什麼呀!什麼有喜養胎的!我……我哪有!”她羞惱地用力捶了一下阿星的胳膊,力道卻不重,更像撒嬌。
阿星看著她羞窘萬分的可愛模樣,連日來的鬱結似乎真的被衝散了一些。他難得地低笑出聲,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促狹:“……不是……你教的?說……故事要……生活裡找?”他指的是阿汐之前安慰他的話。
“那……那也不是這麼找的!”阿汐又羞又急,跺了跺腳,臉更紅了,像熟透的海棠果,“這……這讓人家看了多笑話!我……我不理你了!”說完,捂著臉,轉身跑回了角落的“床”鋪,一頭鑽進被子裡,隻留下一個羞憤的隆起。
阿星看著那個隆起的“小山包”,嘴角那抹笑意漸漸加深,眼底的陰霾似乎真的被這小小的插曲驅散了不少。他關掉手機,不再看那可能已經炸開鍋的評論區,起身走到阿汐“床”邊坐下,隔著被子輕輕拍了拍那個“小山包”。被子裡的人蠕動了一下,沒理他。
“好了……不氣了。”他聲音放得更軟,帶著點哄勸的意味,“……瞎寫的。卡文……借口。”
被子裡傳來阿汐悶悶的、依舊帶著羞惱的聲音:“借口也不行!以後……以後不許這麼寫了!”那語氣,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少女心事被當眾戳破的極致羞赧。
“嗯……不寫了。”阿星低聲應著,帶著笑意。燈塔內昏黃的燈光下,氣氛重新變得寧靜而溫馨,仿佛剛才那場小小的風波從未發生。
然而,命運的戲劇性,往往就在於它那令人措手不及的“巧合”。
那張帶著戲謔、隻為搪塞卡文的請假條,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顆石子,在阿星為數不多但極其狂熱的讀者圈裡,激起了遠超他預料的漣漪。評論區瞬間被“恭喜星海大大!”、“哇!雙喜臨門!”、“嫂子辛苦了!大大好好照顧!”、“沾沾喜氣!”之類的祝福淹沒。甚至驚動了出版社的責編,特意發來賀電,並表示理解,讓他安心陪“嫂子”。
阿星看著這些熱情的留言,隻覺得啼笑皆非,並未當真。阿汐更是羞得好幾天都不好意思看阿星的手機。
請假條發布後的第五天。
清晨,阿汐像往常一樣,在燈塔臨時搭建的簡陋小灶台邊準備早餐。鍋裡熬著小米粥,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米香混合著窗外海桐花殘存的淡香。她拿起勺子,習慣性地舀起一點粥,想嘗嘗鹹淡。
勺子剛湊近唇邊,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那原本最熟悉、最讓她安心的米粥清香——毫無預兆地鑽入鼻腔。下一瞬間,一股強烈的、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猛地從胃部直衝喉嚨!
“嘔——!”她猛地捂住嘴,彎下腰,控製不住地乾嘔起來。突如其來的反胃讓她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浸濕了額前的碎發。她踉蹌著衝到門口,扶著冰冷的石壁,對著外麵清冽的海風大口喘息,試圖壓下那股令人窒息的惡心感。
正在一旁整理建材清單的阿星聽到動靜,猛地抬頭,看到阿汐煞白的小臉和痛苦彎腰的樣子,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一個箭步衝過去,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聲音都變了調:“阿汐?!怎麼了?哪裡不舒服?”焦急和恐慌瞬間攫住了他。
阿汐靠在他懷裡,虛弱地搖搖頭,聲音帶著難受的哽咽:“沒……沒事……就是……突然……聞著粥味……好惡心……想吐……”她喘了幾口氣,努力平複著,“可能……昨天……在阿海嬸家……吃了不新鮮的……海瓜子……”
阿星緊繃的心弦並未因她的解釋而放鬆。他扶著阿汐坐下,給她倒了杯溫水,眉頭緊鎖。看著阿汐依舊蒼白的臉色和微微蹙起的眉頭,一個極其荒謬、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
請假條!
“疑似有喜”!
“身體不適”!
這幾個字眼,像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他這幾天刻意維持的平靜!難道……難道那戲言……竟一語成讖?!
這個想法太過瘋狂,太過不真實,讓阿星瞬間手腳冰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猛地抓住阿汐的手,力道之大,讓阿汐吃痛地輕呼一聲。
“阿星哥?你……弄疼我了……”阿汐不解地看著他驟然劇變、寫滿震驚和某種巨大恐懼的臉。
阿星猛地回過神,鬆開手,看著阿汐手腕上被他攥出的紅痕,眼底翻湧著驚濤駭浪。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幾乎要衝破喉嚨的嘶喊,聲音是從未有過的乾澀緊繃,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走……現在……去醫院!”
縣城醫院婦產科的走廊,彌漫著消毒水特有的冰冷氣味,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新生與未知的隱秘氣息。空氣安靜得能聽到心跳聲。阿星緊緊攥著幾張剛剛繳費、還帶著打印機餘溫的單據,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像一尊沉默的石雕,背脊挺得筆直,僵硬地坐在走廊冰涼的藍色塑料椅上。目光死死盯著對麵牆壁上那幅關於母乳喂養的宣傳畫,卻仿佛穿透了畫麵,落在虛無的某個點上。
他的大腦一片混亂。震驚、狂喜、難以置信、巨大的恐慌……各種情緒如同失控的野馬,在他胸腔裡瘋狂衝撞、撕扯。那封請假條的內容,阿汐清晨突如其來的劇烈乾嘔,還有她這段時間似乎更容易疲憊、偶爾流露出的細微異樣……所有的線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名為“可能”的細線瞬間串聯起來,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不敢深想那個“可能”。如果成真……他該如何麵對?他這副殘破的身軀,這背負著黑暗過往的靈魂,這尚在廢墟之上艱難重建、連片瓦都未完全蓋起的生活……如何能承擔起一個全新的、無比脆弱的生命?那巨大的責任感如同無形的山巒,壓得他喘不過氣。喉嚨深處那熟悉的鏽蝕痛楚,此刻也尖銳得如同刀割。
“林汐!林汐在嗎?”診室的門打開,一個戴著口罩的護士探出頭喊道。
阿星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帶倒了椅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阿汐也緊張地跟著站起來,下意識地抓緊了阿星的衣角。
“在……在!”阿星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幾乎不成調。
護士看了他們一眼,眼神平靜無波:“進來吧。”
診室不大,乾淨整潔。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看起來四十多歲,麵容溫和。她示意阿汐躺在檢查床上,拉上淡藍色的隔簾。阿星像個木偶般被要求退到簾子外等候。
簾子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醫生溫和的詢問聲,阿汐細弱、帶著緊張的回答聲。阿星站在簾子外,背對著那片淡藍的屏障,身體繃得像拉滿的弓弦。他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如同重錘敲擊著鼓麵,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每一秒的等待,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冰冷的恐懼和一絲微弱到幾乎被淹沒的期盼,在他心中激烈地絞殺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永恒。隔簾被“唰”地一聲拉開。
阿星猛地轉過身。
女醫生手裡拿著一張剛打印出來的報告單,臉上帶著職業化的、卻也透著溫和的笑意。她看向阿星和阿汐,目光在兩人緊張到極點的臉上掃過,聲音清晰而平穩地宣布:
“恭喜兩位。尿檢HCG陽性,結合症狀和初步問診,妊娠反應明顯。林汐,你懷孕了。大約5周左右。”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耳邊炸響!阿星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所有的色彩都在瞬間被抽離。世界陷入一片絕對的寂靜。他僵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著醫生手中的那張薄薄的報告單,仿佛要把它燒穿。那張戲謔的請假條……請假條上“家有喜事”、“疑似有喜”的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反複地燙在他的視網膜上,燙在他的靈魂深處!
一語成讖!
真的……一語成讖!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命運精準命中的眩暈感,瞬間將他吞沒。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嚨深處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和窒息的嗬嗬聲。
阿汐的反應比他更快一步。在聽到“懷孕”兩個字的瞬間,她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琥珀色的眼眸瞬間睜大到極致,裡麵充滿了極致的震驚、茫然,隨即,巨大的、純粹的、幾乎要將她融化的狂喜,如同初升的朝陽,驟然衝破了一切陰霾,在她臉上、在她眼底轟然綻放!她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小腹,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仿佛那裡正棲息著世界上最易碎的珍寶。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大顆大顆地滾落,劃過她因激動而劇烈顫抖的嘴角,砸落在冰冷的地麵上。
“阿星哥……阿星哥!你聽見了嗎?”她猛地轉向阿星,聲音帶著巨大的哭腔和無法抑製的狂喜,用力抓住他冰冷僵硬的手臂搖晃著,“我們有……我們有……”後麵的話,被洶湧的淚水徹底淹沒。
阿星被阿汐的搖晃和那滾燙的淚水驚醒。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從那張刺目的報告單,移到阿汐被淚水浸濕、卻綻放著驚人光彩的小臉上,再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敬畏和不可思議的顫抖,移向她那隻緊緊捂住小腹的手。
那裡……有一個生命?
一個……屬於他和阿汐的生命?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極致恐懼、巨大狂喜、沉甸甸的責任和一種近乎毀滅般溫柔的力量,如同積蓄了萬年的火山熔岩,猛地衝破了他心中所有的堤壩,轟然爆發!他猛地伸出雙臂,不再有任何猶豫和遲疑,以一種幾乎要將阿汐揉碎、嵌入自己骨血的力道,狠狠地將她擁入懷中!緊緊地!死死地!
阿汐被他勒得有些喘不過氣,後背生疼,卻毫不在意,隻是更緊地回抱住他,將滿是淚水的臉頰深深埋進他劇烈起伏的胸膛,感受著他同樣失控的心跳和滾燙的體溫。
醫生看著眼前這對緊緊相擁、情緒失控的年輕夫婦,理解地笑了笑,沒有打擾,隻是將那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報告單,輕輕放在了旁邊的桌子上。
阿星的下巴抵著阿汐散發著皂角清香的發頂,滾燙的液體終於衝破了他強裝的堤防,洶湧而出,無聲地浸濕了她的鬢發。他的手臂收得更緊,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和破碎的氣音。那嗚咽裡,有對命運無常的敬畏,有對阿汐的心疼,有對未來的巨大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種失而複得、一種被新生命徹底錨定在這煙火人間的、沉甸甸的狂喜與歸屬感。
他回來了。
這一次,是真的回來了。
帶著傷痕,帶著鏽蝕的喉嚨,帶著未完的故事,更帶著一個需要他用生命去守護、去紮根的新生。
他微微鬆開阿汐,布滿淚痕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溫柔。粗糙的、帶著薄繭的指腹,極其小心地、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輕輕覆上阿汐依舊平坦的小腹。隔著薄薄的衣物,仿佛能感受到那微小卻無比堅韌的生命脈動。
他低下頭,滾燙的唇帶著鹹澀的淚水,印在阿汐光潔的額頭上。沙啞破碎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和力量,在她耳邊低低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碾磨而出:
“不怕……阿汐……我們……回家。”
回那個正在礁石與海浪邊,一磚一瓦、從他們親手夯下的地基之上,頑強生長起來的家。回到那個有灶火、有炊煙、有等待書寫的故事、更有一個嶄新生命即將降臨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