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蝕刻度
地底傳來齒輪轉動的悶響時，楚臨風正蹲在老槐樹下給幼苗培土。那聲音不是來自地表的風卷落葉，也不是遠處精神病院鐵門上鎖的碰撞，而是從泥土深處滲出來的，像生鏽的剪刀在剪一截浸了水的麻繩，鈍重裡裹著細碎的摩擦聲。他指尖的濕土頓在半空，幼苗剛抽的新葉還在顫，老槐樹盤虯的根須卻突然動了——不是風吹的晃動，是埋在地下的部分在輕微拱起，土粒順著根須的紋路往下滾，露出一道深褐色的裂痕。
“又要下雨了？”楚臨風抬頭看天，鉛灰色的雲壓得很低，可空氣裡沒有雨前的潮意，隻有老槐樹樹皮上特有的、混著樹脂的土腥味。他放下手裡的小鏟子，伸手去摸那道裂痕，指尖剛碰到樹皮，齒輪轉動的悶響又近了些，這次更清晰，像是從樹根最粗的那截主根裡發出來的。他順著根須的走向往地下挖，濕土很鬆，挖了沒幾鏟，指尖就碰到了硬物——不是石頭的光滑，是金屬的冰涼，還帶著鏽跡摩擦指尖的粗糙感。
“什麼東西？”楚臨風放慢動作，用手指把周圍的土扒開，金屬的輪廓漸漸露出來：是半塊圓盤，邊緣生著厚厚的鏽，鏽跡呈暗褐色，像老槐樹掉落在地上的枯葉。他小心地把圓盤從土裡摳出來，拍掉上麵的土，才看清是塊刻度盤——邊緣刻著細密的刻度，可惜斷了一半，剩下的部分裡，一根銀色的指針嵌在刻度間，鏽得隻剩半截，卻還保持著指向某個方向的姿勢。
他把刻度盤舉到眼前，試著轉動那根指針，可指針紋絲不動，像是和刻度盤焊在了一起。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帶著毛茸茸的尾巴掃過草葉的窸窣聲。楚臨風回頭，九尾狐正站在他身後，九條尾巴微微垂著，尾尖的淡金色絨毛在陰沉的天光下泛著淺光。它沒像往常一樣湊過來蹭他的手心，而是盯著他手裡的刻度盤，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咕嚕聲，尾巴尖突然顫了一下，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引著。
楚臨風順著九尾狐的視線低頭看刻度盤，心臟猛地跳了一下——那根鏽跡斑斑的指針，正對著九尾狐的方向。不管他怎麼調整手裡刻度盤的角度，指針始終穩穩地指向九尾狐，像是被磁石吸住的鐵屑，連一絲偏差都沒有。他把刻度盤轉向左邊，指針沒動；轉向右邊，指針還是沒動；甚至把刻度盤翻過來，指針依舊固執地朝著九尾狐的方向，鏽跡裹著的針尖，像是在瞄準一個早已定好的目標。
“你認識這個？”楚臨風看向九尾狐，它往前邁了兩步，鼻子湊到刻度盤前，輕輕嗅了嗅，尾尖的淡金色絨毛掃過刻度盤的鏽跡，沒沾起一點鏽屑，反而讓那根指針微微晃了一下——不是轉動，是細微的震顫，像脈搏的跳動。九尾狐抬起頭，琥珀色的瞳孔裡映著刻度盤的影子，楚臨風突然發現，它瞳孔裡的刻度盤，沒有斷痕，是完整的，連邊緣的刻度都清晰得能看清數字。可再眨眨眼，那完整的影子又消失了，隻剩手裡半塊鏽蝕的金屬盤，冰涼地貼在掌心。
齒輪轉動的悶響又響了起來，這次不是從地底來的，是從刻度盤裡。楚臨風能感覺到掌心傳來細微的震動，像是盤裡藏著個極小的齒輪，正在跟著某個看不見的齒輪轉動。他把刻度盤貼在耳邊，能聽到更細的聲音：哢嗒，哢嗒，每響一下，指針就顫一下，依舊對著九尾狐。九尾狐突然抬起頭，朝著老槐樹的方向叫了一聲，不是平時的低吼，是清越的，像風鈴被風吹過的聲音，老槐樹的根須又動了，這次是朝著刻度盤的方向，根須的尖端泛著淡淡的銀光，和九尾狐尾尖的光一樣。
“07，你看到了嗎？”楚臨風朝著不遠處的灌木叢喊了一聲。那裡立刻傳來相機快門的輕響，07抱著他的黑色相機走出來，鏡頭還對著剛才的方向——他總是這樣，不怎麼說話，卻會把所有發生的事都拍下來，再記進他那本封皮磨破的日誌本裡。07走到楚臨風身邊，先看了看他手裡的刻度盤，又看了看九尾狐，最後把視線落在老槐樹的根須上，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齒輪聲從半小時前開始，頻率在變快。”07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剛才根須移動時，刻度盤的震動幅度也變大了。”他從口袋裡掏出日誌本，翻開，裡麵畫滿了各種符號，大多是“○⌒⌒”——一個圓圈，下麵兩道向上的弧線，有時旁邊會畫著狐火，有時會畫著根須。07從筆袋裡拿出一支黑色的鋼筆，筆尖懸在紙上，頓了頓，先畫了一個“○⌒⌒”，然後在旁邊畫了半塊刻度盤，指針特意畫得長了些，指向“○⌒⌒”的方向，和現實裡指針指向九尾狐的姿勢一模一樣。
鋼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墨水暈開一點，07才慢慢寫：“情感的年輪裡，藏著未被破譯的時間坐標。”字跡比平時發澀，像是他在寫字時，也能感覺到地底傳來的震動。楚臨風湊過去看，發現07在“○⌒⌒”的圓圈裡，還畫了幾道細細的弧線，像年輪的紋路，和老槐樹皮上的年輪幾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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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就發現年輪和這個符號有關？”楚臨風問。07點頭，翻到日誌本前麵的幾頁，那裡畫著老槐樹的橫截麵，年輪裡嵌著淡淡的“○⌒⌒”，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第一次見到老槐樹時就畫了，隻是沒找到關聯。”07指著刻度盤，“現在指針指向它，或許這個刻度盤，就是解開關聯的鑰匙。”
九尾狐突然朝著老槐樹的根須走過去，尾巴輕輕搭在一根最粗的根須上，尾尖的淡金色狐火亮了起來，很弱，卻像一根細針，刺向根須。根須立刻有了反應，朝著狐火的方向纏繞過來，把九尾狐的尾巴輕輕裹住，像是在回應它的觸碰。楚臨風手裡的刻度盤突然震動得更厲害，齒輪轉動的聲音也變得急促，哢嗒哢嗒的聲音裡，他好像聽到了另一種聲音——像是水流過管道，又像是風吹過金屬管，從刻度盤的斷口處傳出來。
他把刻度盤的斷口對著光，能看到裡麵藏著更細的齒輪，鏽跡沒那麼重，還能看清齒輪上的齒牙。07也湊過來看，突然指著斷口處：“這裡有字。”楚臨風仔細一看，斷口的邊緣確實有幾個細小的刻痕，像是被什麼東西刻上去的，因為鏽跡的覆蓋，隻能看清一個“九”字，剩下的都被鏽住了，模糊不清。
“九尾狐的‘九’？”楚臨風看向九尾狐，它正低頭舔著根須上的狐火，聽到聲音，抬起頭，琥珀色的瞳孔裡映著刻度盤上的“九”字，尾巴尖的狐火突然變亮，把周圍的根須都照亮了。楚臨風突然發現，被狐火照亮的根須上，也有淡淡的刻痕，和刻度盤上的“九”字一樣，隻是更淺，像是被歲月磨過。
齒輪轉動的聲音突然停了，地底恢複了安靜，連風都好像不吹了。楚臨風手裡的刻度盤不再震動，那根指針卻慢慢轉了起來——不是朝著九尾狐，是朝著老槐樹的方向，轉了半圈後，停在了刻度“三”的位置。07立刻在日誌本上記下：“指針指向刻度三，對應老槐樹年輪第三圈。”他翻開日誌本裡畫著年輪的那一頁，第三圈年輪裡，果然有一道比其他圈更深的紋路，像是被什麼東西壓過。
楚臨風走到老槐樹下，找到第三圈年輪的位置，用手指摸了摸，能感覺到紋路的凹陷。他剛想用力按下去，九尾狐突然跑過來，用身體擋住他的手，喉嚨裡發出低吼，像是在阻止他。07也走過來，拉住楚臨風的胳膊：“彆碰，剛才指針轉動時，我拍到了根須的變化——第三圈年輪下麵，有金屬的反光。”他把相機遞給楚臨風，屏幕裡是根須的特寫，在第三圈年輪對應的位置，根須之間藏著一點銀色的反光，和刻度盤的金屬色一樣。
“還有彆的刻度盤？”楚臨風問。07點頭，指了指日誌本上的刻度盤：“這是半塊，另一半可能在第三圈年輪下麵。”九尾狐好像聽懂了他們的話，走到第三圈年輪前，用尾巴輕輕掃過那裡的樹皮，尾尖的狐火順著年輪的紋路移動，把凹陷的地方照亮。楚臨風能看到，凹陷處的樹皮比其他地方薄，好像輕輕一敲就能碎。
他從口袋裡掏出小鏟子，剛想敲，地底又傳來齒輪轉動的悶響，這次比之前更響，像是有很多齒輪在同時轉動，從老槐樹的根須深處，一直傳到地麵。九尾狐的尾巴突然豎了起來，所有的尾巴尖都亮著狐火，琥珀色的瞳孔裡映出老槐樹的影子，楚臨風順著它的視線看過去，老槐樹的樹乾上，第三圈年輪的位置，突然裂開一道細縫，縫裡透出銀色的光，和刻度盤的光一樣。
“要出來了。”07舉起相機，按下快門，同時在日誌本上快速畫著：“第三圈年輪開裂，有金屬反光，齒輪聲頻率達到最高。”他的鋼筆尖在紙上飛快移動，“○⌒⌒”旁邊的刻度盤，這次畫成了完整的，指針指向“三”，下麵還畫了一道裂開的年輪。
細縫越來越大，楚臨風能看到裡麵藏著的東西——是另一半刻度盤，和他手裡的半塊正好能拚合在一起，邊緣的刻度也能對上。他剛想伸手去拿，那另一半刻度盤突然自己從縫裡滑了出來，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金屬聲。楚臨風彎腰去撿，手指剛碰到它，兩塊刻度盤突然自己拚合在一起，發出哢嗒一聲，像是鎖扣扣上的聲音。
拚合後的刻度盤是完整的圓形，邊緣的刻度從一到九，每一個刻度上都有一個細小的刻痕，除了之前看到的“九”，還有“一”“三”“五”，其他的刻痕都被鏽住了。那根銀色的指針在拚合後，立刻開始轉動，從“三”轉到“五”，再轉到“九”，最後停在了“一”的位置，指向老槐樹的樹乾。
與此同時，老槐樹的根須突然開始劇烈晃動，泥土被根須拱起，露出更多的根須，每一根根須上都亮著淡淡的銀光，和刻度盤的光一樣。九尾狐走到拚合後的刻度盤前，用鼻子輕輕碰了碰指針，指針又開始轉動，這次是逆時針，從“一”轉到“九”，再轉到“三”，最後停在了“五”的位置，指向楚臨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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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向你了。”07的聲音帶著一絲驚訝，他的相機一直在拍照，日誌本上已經畫滿了刻度盤轉動的軌跡，每一個軌跡都和“○⌒⌒”的弧線重合。楚臨風低頭看刻度盤，指針停在“五”，刻度“五”的刻痕比其他刻度更深，像是被反複觸碰過。他用手指碰了碰刻度“五”，刻度盤突然發出一陣銀光，把他的手和九尾狐都罩在裡麵。
銀光裡，楚臨風好像看到了一些畫麵：老槐樹下，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手裡拿著一塊完整的刻度盤，正在對著九尾狐說話，九尾狐的尾巴纏在他的手腕上，根須從地下鑽出來，纏在刻度盤上。然後畫麵變了，刻度盤被分成兩半，一半埋在根須裡，一半被白大褂的人拿走，九尾狐對著他的背影叫了一聲，聲音裡滿是不舍。
“是三年前的你。”07的聲音從銀光外傳來，“我拍到了畫麵，和你之前說的，三年前在這裡遇到九尾狐的場景一樣。”楚臨風這才反應過來，他看到的是三年前的記憶——那時他還在精神病院工作，因為一次意外，在老槐樹下遇到了受傷的九尾狐，他用自己的白大褂裹住它，給它包紮傷口，可他不記得自己有過刻度盤。
銀光突然消失，刻度盤恢複了冰涼的觸感，指針還是停在“五”的位置，指向楚臨風。九尾狐走到他身邊，用頭蹭了蹭他的手心，喉嚨裡發出溫柔的咕嚕聲，像是在安慰他。楚臨風低頭看它，發現它的尾巴尖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和刻度盤上“五”的刻痕一模一樣。
“情感的年輪……”楚臨風想起07日誌裡寫的話，他抬頭看老槐樹的年輪，第三圈和第五圈的年輪裡，都嵌著淡淡的“○⌒⌒”，像是兩個符號在互相呼應。07走到他身邊，把日誌本遞過來，上麵除了之前的畫，還多了一行字：“完整刻度盤對應年輪一到九，指針指向的刻度，是情感發生的時間點——三是初遇，五是守護，九是約定。”
“約定？”楚臨風看向九尾狐，它正對著刻度盤上的“九”叫了一聲，聲音清越，像是在回應07的話。地底的齒輪轉動聲又響了起來，這次很輕，像是在慢慢停止，老槐樹的根須也恢複了平靜，隻是根須上的銀光還在，和九尾狐尾尖的光一起，映著完整的刻度盤。
楚臨風把刻度盤放在老槐樹下，刻度盤的中心正好對著“○⌒⌒”的符號，指針停在“五”，指向他和九尾狐。07舉起相機，拍下這一幕，然後在日誌本上寫下最後一行字：“未被破譯的時間坐標，正在被共生的情感喚醒。”他的字跡不再發澀，鋼筆尖在紙上流暢移動，“○⌒⌒”旁邊的刻度盤，這次畫滿了年輪的紋路，像一個完整的圓，把符號和指針都圈在裡麵。
九尾狐走到刻度盤旁，用尾巴輕輕蓋住它，尾尖的狐火慢慢熄滅，隻留下淡淡的光痕，印在刻度盤上，和“○⌒⌒”的符號重合。楚臨風蹲下來，摸了摸九尾狐的尾巴，又摸了摸老槐樹的根須，能感覺到它們傳來的溫度，和他掌心的溫度一樣。地底的齒輪聲徹底停了，天空的鉛雲開始散開，透出一點微弱的陽光，落在刻度盤上，把鏽跡照得閃閃發亮，像撒了一層碎光。
07把日誌本合上，相機掛在脖子上，看著楚臨風和九尾狐，輕輕說了一句：“下次齒輪轉動時，或許就能看到剩下的刻痕了。”楚臨風點頭，他知道，這半塊鏽蝕的刻度盤，不是結束，是開始——是他和九尾狐，還有老槐樹之間，那段被年輪藏起來的共生故事，開始被喚醒的信號。而那些未被破譯的時間坐標，終會在情感的年輪裡，慢慢顯露出它們真正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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