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音
楚臨風蹲在老槐樹下時，指尖先觸到了一片帶露的銀杏葉。
九月的風已經染了涼意，精神病院後山的這片林子卻還透著生機，老槐樹的根須像粗壯的銀蛇，半露在濕潤的泥土外，纏繞著一株剛抽枝的銀杏幼苗——這是三個月前他在山澗邊發現的，移栽來時幼苗蔫得隻剩兩片小葉，如今卻亭亭地立在老槐根旁，枝椏上還綴著新冒的嫩芽。
他捏著銀杏葉的葉柄轉了圈，葉麵上的露珠滾落在手背上，涼得他指尖微顫。記不清是哪年了，母親也曾教過他用樹葉吹奏，那時家門前也有棵老槐樹，夏夜乘涼時，母親的樹葉聲混著蟬鳴，能讓他安安穩穩睡上一整晚。後來母親走了，老槐樹被台風刮倒，這手藝便也跟著埋進了記憶深處，直到今天看見這片銀杏葉，指節才又泛起熟悉的癢。
楚臨風把銀杏葉邊緣抵在唇間，舌尖輕輕壓住葉麵，緩緩嗬出一口氣。起初隻是斷斷續續的氣音，像風吹過空心的蘆葦杆，他調整了下指腹按壓的力度，熟悉的旋律慢慢從葉縫裡流出來——是母親教他的第一支曲，沒有名字，調子簡單得像山澗的溪水，卻帶著暖融融的溫度。
一曲剛起，他忽然覺出掌心的異樣。老槐樹的根須正貼著他的手背，竟在微微震動，不是風吹的晃動，是有節奏的、跟著旋律起伏的震顫，像有人在泥土下敲著鼓點。楚臨風停下吹奏，低頭去看，根須的震動也跟著停了，隻餘下泥土裡滲出的潮氣，沾得他手背上涼絲絲的。
“是我錯覺？”他喃喃自語，指尖又碰了碰根須，那粗糙的木質表麵安靜得像塊石頭。
正要起身，身後忽然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07。這三個月裡，07總像個沉默的影子，背著黑色的攝像機跟在他身後，鏡頭永遠對著老槐樹、幼苗，還有那隻總在附近徘徊的九尾狐。楚臨風從沒問過07的目的，就像07也從沒問過他為什麼總來後山——他們之間像有某種默契，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各自守著自己的事。
“楚先生，”07的聲音很輕，帶著電子設備特有的微電流雜音，“剛才的旋律，很特彆。”
楚臨風回頭時，看見07正低頭翻著那本磨了邊的日誌本，筆尖懸在紙上，本子上畫著熟悉的“○⌒⌒”圖案，是這三個月裡07畫得最多的符號，有時在圓圈旁添上狐火，有時加上根須，今天卻在圖案周圍留了圈空白，像是在等什麼。
“以前學的舊曲子，”楚臨風重新拿起銀杏葉，“沒什麼特彆的。”
他說著又把樹葉湊到唇邊，旋律再次響起。這次他特意留意著手背下的根須，剛吹到第二句，震動又出現了，比剛才更明顯些，像細密的鼓點順著根須爬上來，透過皮膚傳到他的骨縫裡。更奇怪的是，老槐樹的樹乾也開始發出低沉的嗡鳴，不是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是從樹乾內部傳來的，渾厚得像大提琴的低音弦，正好跟他的樹葉聲合在一起，成了天然的和聲。
楚臨風的指尖頓了頓，旋律卻沒斷。他看見不遠處的草叢裡，一團雪白的影子慢慢走了出來——是九尾狐。這隻狐狸總在傍晚出現，蓬鬆的九條尾巴像柔軟的雲，眼睛是琥珀色的，看他時總帶著種說不清的熟悉感。以往它隻是遠遠地站著，今天卻走到了老槐樹下，圍著幼苗轉了兩圈，然後臥在了根須旁，閉上眼睛，九條尾巴輕輕垂在地上，尾尖竟跟著旋律的節奏，一搖一擺地晃動。
“根脈在唱歌，唱的是共生的旋律。”
07的聲音適時響起，楚臨風回頭，看見他正用筆尖在日誌本的“○⌒⌒”周圍，畫著彎彎曲曲的線條，像音樂譜上的旋律線，每一道曲線都跟著老槐樹的嗡鳴起伏，正好把那個符號裹在中間。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落在本子上，那些線條像是活了過來，跟著和聲的節奏微微發亮。
“你也聽見了？”楚臨風停下吹奏，根須的震動和樹乾的嗡鳴同時停了，九尾狐的尾巴也不再晃動，隻是依舊閉著眼睛，耳朵貼在根須上，像是在傾聽什麼殘留的聲音。
07點點頭，把日誌本遞到楚臨風麵前。本子上除了今天的“○⌒⌒”和旋律線，還有前幾天的記錄：狐火映著根須的夜晚，幼苗突然抽枝時根須的湧動，甚至還有一次楚臨風對著幼苗說話時，07在本子上畫的、根須輕微震動的波紋。
“從你把幼苗移栽到這裡開始，老槐樹的根須就有異常反應，”07的手指劃過那些記錄，“但今天是第一次，出現了完整的和聲。”
楚臨風的目光落在幼苗上，嫩綠的葉片還帶著剛才震動的餘韻，葉尖上的露珠輕輕晃動。他忽然想起三個月前發現這株幼苗時的情景——山澗邊的石頭縫裡，幼苗被洪水衝得快要折斷，根須卻緊緊纏著一塊帶花紋的石頭，那塊石頭的紋路，竟和九尾狐尾尖的花紋有幾分相似。
“它好像……認識這棵老槐樹。”楚臨風伸手碰了碰幼苗的葉片，指尖剛碰到，老槐樹的根須又輕輕動了動，像是在回應他的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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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狐這時睜開了眼睛，琥珀色的瞳孔裡映著老槐樹的影子，它起身走到楚臨風腳邊，用頭輕輕蹭了蹭他的褲腿，然後轉身走向老槐樹的樹乾，用尾巴尖碰了碰樹乾上的一道裂痕。楚臨風記得那道裂痕，是上個月的暴雨裡，一棵斷枝砸出來的，當時他還擔心老槐樹會受影響，可沒過幾天，裂痕周圍就冒出了新的樹皮，如今看來，竟像是被什麼東西修補過一樣。
“它在保護這棵樹。”07的聲音又響起，鏡頭對準了九尾狐的尾巴尖，那裡正泛著淡淡的金光，像有細碎的狐火藏在毛裡。
楚臨風忽然想再吹一次那支曲子。他重新拿起銀杏葉，這次剛把葉子湊到唇邊，老槐樹的根須就先動了起來，像是在催促他。旋律響起時，根須的震動更劇烈了些，樹乾的嗡鳴也更渾厚，九尾狐的尾巴搖得更歡，九條尾巴在空中劃出柔軟的弧線，尾尖的金光落在根須上，像給那些震動的根須鍍上了一層暖光。
07的筆尖在日誌本上飛快地移動，旋律線畫得越來越密，圍繞著“○⌒⌒”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圈。楚臨風看著他的筆尖，忽然覺得那些線條不是畫在紙上，而是畫在空氣裡，跟著和聲的節奏飄向老槐樹，飄向幼苗，飄向九尾狐的尾巴尖，把他們三個都圈在了同一個旋律裡。
一曲終了，楚臨風放下樹葉，耳邊還殘留著老槐樹的嗡鳴，根須的震動慢慢平息，九尾狐的尾巴也停了下來，隻是依舊臥在根須旁，眼睛看著他，像是在期待什麼。
“以前母親說，樹是有靈性的，”楚臨風輕聲說，“她還說，要是對著樹吹曲子，樹會記住你的聲音，等你下次再來，它會用自己的聲音回應你。”
他以前總覺得母親是在騙他，可現在看著老槐樹，看著幼苗，看著九尾狐，忽然覺得那些話或許是真的。這三個月裡，他每次來後山，都會對著幼苗說說話，有時是講母親的事，有時是講自己在精神病院的日子，那些話像被根須吸進了泥土裡，如今竟變成了和聲，回應著他的曲子。
07把日誌本合上，攝像機的鏡頭還對著老槐樹。“共生不是單向的，”他說，“楚先生，你給了幼苗生存的機會，幼苗喚醒了老槐樹的靈性，老槐樹的根須滋養著九尾狐，而九尾狐，一直在守護著你們。”
楚臨風低頭看了看腳邊的九尾狐，它正用尾巴輕輕掃過他的腳背，暖融融的觸感從毛尖傳到皮膚裡。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這隻狐狸時，它正被幾個孩子追著打，腿上流著血，卻還是擋在一棵小槐樹苗前，像在保護那棵樹苗。那時他把孩子們趕走，給它包紮傷口，它卻隻是看了他一眼，就消失在樹林裡，直到他把幼苗移栽到這棵老槐樹下，它才又出現。
“原來從那時候起，就開始了。”楚臨風喃喃自語。
夕陽漸漸沉了下去，把老槐樹的影子拉得很長，幼苗的葉片上鍍了層金邊，九尾狐的尾巴在夕陽下泛著柔和的光。07把日誌本放進背包，攝像機還在運轉，記錄著這棵老槐樹、這株幼苗、這隻九尾狐，還有那個用樹葉吹奏舊曲的男人。
楚臨風又拿起一片銀杏葉，這次他沒有吹奏，隻是把樹葉放在老槐樹的根須上。根須輕輕裹住樹葉，像是在接過一件珍貴的禮物。九尾狐起身走到他身邊，用頭蹭了蹭他的手心，琥珀色的眼睛裡映著夕陽，也映著他的臉。
“明天，我還來吹曲子。”楚臨風輕聲說。
九尾狐的尾巴輕輕晃了晃，像是在答應他。老槐樹的樹乾又發出了一陣低沉的嗡鳴，這次很輕，像是一聲溫柔的回應。07看著這一幕，悄悄打開日誌本，在今天的旋律線旁，又添了一道小小的弧線，讓那個“○⌒⌒”看起來，更像一個完整的圓了。
夜色慢慢籠罩了後山，老槐樹的影子在月光下輕輕晃動，幼苗的葉片上凝結了新的露珠，九尾狐臥在根須旁，眼睛半睜著，像是在守著什麼。楚臨風走下山時，回頭看了一眼，老槐樹的方向，似乎還殘留著淡淡的和聲，像一首沒唱完的歌，等著明天，被新的旋律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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