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難河的冰麵裂開蛛網狀的紋路時,塔塔爾部的使者跪在鐵木真帳前,頭頂的狐皮帽上還沾著北疆的雪粒。他捧起鑲金的樺木酒桶,桶沿雕刻的蛇紋在火光中扭曲,像極了二十年前毒死也速該的那條毒蟒。
“我部願以‘草原之淚’美酒,敬鐵木真大汗。”使者的聲音帶著刻意的顫抖,“自黑林戰後,我部日夜惶恐,今特備薄禮,望乞顏部寬宏大量,不計前嫌。”
孛兒帖正在縫製箭囊的手忽然頓住,銀針懸在半空。她記得丈夫曾說過,塔塔爾人稱呼毒酒為“草原之淚”,每一滴都能讓壯漢在三息內暴斃。帳外傳來戰馬噴鼻聲,那是者勒蔑在檢查使者的坐騎——馬鞍夾層裡藏著三枚刻有熊爪的箭頭,正是蔑兒乞餘部的標誌。
鐵木真盯著酒桶上的蛇紋,指尖摩挲著腰間的狼首匕首。這紋路與父親臨終前描述的毒酒壺一模一樣,當時也速該的嘴角正是沾著這樣的金粉,整個人縮成扭曲的蝦狀。
“抬起頭來。”他的聲音像塊凍了十年的冰。
使者抬頭,左頰有道新月形的疤痕——那是三年前劫掠弘吉剌部時,被孛兒帖用碎銀片劃下的。兩人目光相撞的瞬間,使者瞳孔驟縮,酒桶在手中微微傾斜,流出的酒液在羊毛毯上洇出暗褐色的痕跡。
深夜的中軍帳裡,銅燈將鐵木真的影子投在氈帳上,像頭俯身欲撲的狼。者勒蔑用銀勺舀起酒液,滴在試毒的青石板上,滋滋聲中騰起淡綠色的煙霧——果然是摻了“狼毒花”的毒酒。
“大汗,末將現在就去砍了那使者的頭!”者勒蔑的彎刀在鞘中躍動,刀柄上的熊頭雕紋泛著殺意。
鐵木真卻抬手阻止,目光落在酒桶底部的暗格上——那裡藏著卷羊皮紙,字跡潦草卻熟悉:“劄木合親啟,按計劃行事”。他想起半月前斥候的密報,劄答蘭部與塔塔爾部在額爾古納河秘密會盟,河邊的石頭上刻著“滅乞顏”三字。
孛兒帖忽然掀開帳簾,手裡捧著件繡著鷹紋的錦袍:“這是從使者貼身衣物裡搜出的,克烈部的怯薛軍製式。”錦袍內襯用金線繡著王罕的名諱,針腳細密,顯然出自宮廷繡娘之手。
“王罕、劄木合、塔塔爾……”鐵木真低聲念叨,像在數算草原上的毒蛇,“他們想借我的人頭,讓草原各部以為乞顏部氣數已儘。”他忽然笑了,笑聲裡帶著刺骨的冷,“但這次,該讓毒蛇嘗嘗獵人的陷阱了。”
三日後,塔塔爾部的獻禮儀式在斡難河畔舉行。三千塔塔爾牧民跪成扇形,每人手中捧著盛滿美酒的樺木碗,碗沿一律纏著藍色布條——那是塔塔爾人祭祀時的“獻魂之色”。
鐵木真身著白色狼皮大氅,在蘇魯錠長槍的簇擁下登場。他注意到人群中幾個牧民的手在發抖,藍色布條下露出半截刺青:三葉草圖案,正是塔塔爾部死士的標記。
“請大汗飲下這碗‘和解之酒’,從此塔塔爾部永為乞顏部的忠犬!”塔塔爾酋長闊克出單膝跪地,遞上的酒碗裡浮著玫瑰花瓣——狼毒花的劇毒混著玫瑰精油,能掩蓋苦味。
鐵木真接過碗,指尖在碗沿輕叩三下——這是給埋伏在四周的木華黎的信號。他忽然踉蹌半步,手按胸口,酒碗“當啷”落地:“毒……毒酒!”
闊克出眼中閃過狂喜,他猛地起身,從靴筒抽出匕首:“鐵木真已死!各部勇士隨我——”
話音未落,他的匕首突然懸在半空。鐵木真抬頭,嘴角還沾著玫瑰花瓣,眼中毫無中毒跡象:“你以為我會像父親那樣蠢?”他抬手扯掉臉上的人皮麵具,露出底下棱角分明的真實麵容,“記住,能殺死狼的,從來不是毒酒,而是獵人的槍。”
埋伏在蘆葦叢中的怯薛軍同時殺出,箭矢破空聲中,塔塔爾死士們扯掉藍色布條,露出裡麵的黑色戰甲。闊克出這才驚覺,四周的牧民早已換成乞顏部的勇士,手中的樺木碗裂開,露出裡麵的短刀。
“中計了!”他想逃跑,卻被者勒蔑的套馬杆纏住脖子,拖行在沙地上。鐵木真緩步上前,靴底碾碎了那碗毒酒,玫瑰花瓣與毒汁混在一起,像極了父親咽氣時嘴角的血沫。
“知道我為什麼留你活到現在?”他用馬刀挑起闊克出的下巴,“因為你要親眼看看,塔塔爾部的‘草原之淚’,如何變成你們的‘亡族之血’。”
闊克出這才注意到,斡難河上遊漂來無數羊皮筏,每個筏子上都載著裝滿石灰的木桶。木華黎一聲令下,石灰被倒入河中,河水頓時沸騰般冒泡——那是鐵木真特製的“毒河計”,石灰與狼毒花混合,能產生致命毒氣。
塔塔爾部的騎兵剛要渡河,便被毒氣熏得人仰馬翻,慘叫聲此起彼伏。闊克出的瞳孔裡映著河麵上的死屍,忽然想起族中老巫的預言:“當狼與蛇在斡難河決戰,塔塔爾人將像秋天的草,被連根拔起。”
暮色降臨時,塔塔爾部的營地已成煉獄。孛兒帖在屍堆中尋找幸存者,忽然聽見微弱的哭聲——一個男孩蜷縮在氈帳後,懷裡抱著隻受傷的灰兔。他大概五六歲,臉上沾著血汙,卻死死咬著下唇不肯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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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來,孩子。”孛兒帖摘下頭巾,想為他擦臉,卻被他推開。男孩的眼神裡充滿警惕,像頭剛失去狼群的小獸。
鐵木真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男孩猛地起身,從靴筒裡抽出把小刀——那是用牛骨磨成的,刀刃上還刻著塔塔爾族徽。
“殺了我吧!”男孩舉起刀,卻因太過害怕而發抖,“我是塔塔爾人,是戰士!”
鐵木真蹲下與他平視,看見男孩脖子上掛著個狼牙吊墜,繩子是用乞顏部的藍色羊毛編成的。他忽然想起自己九歲時,也曾這樣舉著斷刀麵對敵人,那時母親訶額侖說:“真正的戰士不是不怕死,是懂得什麼時候該活。”
“你叫什麼?”他問。
“術赤。”男孩倔強地昂起頭,“鐵木真,你敢殺我嗎?”
帳外突然傳來喧嘩,者勒蔑押著闊克出走進來:“大汗,這狗東西想趁亂逃跑!”
闊克出看見男孩,眼神驟變:“術赤,快告訴鐵木真,你是他的——”
話未說完,鐵木真的馬刀已割斷他的喉嚨。鮮血濺在男孩臉上,他卻一動不動,隻是盯著鐵木真的眼睛,像在尋找什麼。
深夜的可汗帳裡,鐵木真獨自對著地圖沉思。塔塔爾部的領地被紅色朱砂圈住,像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孛兒帖進來時,看見他正在用狼首匕首削一根木棍,木屑落在他膝頭,像撒了一地的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