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當真要禪位？”奎章閣內，虞集的狼毫懸在《貞觀政要》抄本上方，墨汁欲滴未滴。他望著禦案後把玩玉扳指的元文宗，燭火將那枚西域進貢的羊脂玉映得慘白，恰似皇帝此刻的臉色。
圖帖睦爾突然將扳指狠狠砸在青銅香爐上，脆響驚飛梁間夜梟。“燕鐵木兒死了，和世琜的大軍卻已過了金山！”他抓起案頭密報甩向地麵，羊皮紙上“諸王勸進”四個朱砂大字洇開，宛如新鮮血漬。窗外驟起狂風，將廊下懸掛的水晶簾撞得叮當作響，恍若無數銀針刺破寂靜。
三個月前，太平王燕鐵木兒暴斃的消息傳出時，大都城的酒肆茶館就像沸鼎裡的滾水。說書人拍著驚堂木，唾沫橫飛地講著權臣暴斃當夜，天空如何劃過血色流星；街頭相士支起卦攤，聲稱這是“紫微黯淡，帝星易位”的征兆。而此刻，和世琜這位被流放察合台汗國多年的元武宗長子，正帶著十萬鐵騎，打著“兄終弟及”的旗號殺回中原。
“可明宗畢竟是陛下兄長……”虞集話音未落，便被圖帖睦爾刺耳的笑聲打斷。皇帝踉蹌著扶住桌案，金絲龍袍滑落肩頭，露出背後猙獰的箭傷疤痕——那是兩都之戰時，上都軍隊射穿他左肩留下的印記。“兄長？他在察合台吃著烤全羊、摟著突厥美人時，可曾想過我在大都替他擔著謀逆的罪名！”
殿外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貼身太監小德子捧著鎏金托盤跌撞而入，盤上漆盒繡著的纏枝蓮紋被冷汗浸得發暗。“陛下，燕王妃派人送來西域進貢的冰酪，說……說請您嘗嘗新。”圖帖睦爾盯著那盒冰酪，忽然想起燕鐵木兒生前最喜用此酪解酒。權臣府中奢華的夜宴場景在腦海閃過：黃金酒樽碰撞的脆響、舞姬腰間銀鈴的輕顫，還有八不罕皇後望向自己時，那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賞給禦膳房的廚子吧。”皇帝揮了揮手，目光轉向牆上的《大元帝係圖》。和世琜的名字被朱砂重重圈起，墨跡未乾的線條在燭光下扭曲，如同絞索。他突然抓住虞集手腕，狼毫在宣紙上拖出長長的墨痕：“虞學士飽讀史書，可知曆史上有幾位讓出皇位的皇帝，能得善終？”
與此同時，三百裡外的龍虎台行宮內，和世琜正將中原進貢的雲錦披在察合台王妃身上。“待我登基，便封你為第二皇後。”他攬著美人纖細的腰肢，望著案頭圖帖睦爾派來的使者呈上的禪位詔書，嘴角勾起輕蔑的笑。窗外，他的心腹禿忽魯正與諸王密謀，彎刀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陛下，大都城看似臣服，實則暗流湧動，不可不防。”
兩日後，上都與大都的皇帝在王忽察都相見。和世琜望著跪在塵埃中的圖帖睦爾，享受著兄長俯視弟弟的快感。“起來吧。”他伸手虛扶，金絲袖口滑落，露出腕間從察合台帶來的狼牙護腕。當夜，行宮內擺下接風宴，水晶酒盞盛滿西域葡萄酒，空氣中浮動著龍涎香與烤肉的香氣。
“此酒是察合台汗王所贈，弟弟嘗嘗。”和世琜親自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盞中蕩漾。圖帖睦爾望著酒盞，忽然想起幼年時，兄弟倆在草原上爭搶馬奶酒的場景。那時的和世琜會把最大的奶疙瘩讓給自己，而此刻，對方眼中閃爍的，隻有上位者的威嚴與警惕。
酒過三巡，和世琜突然捂著心口痛苦倒地。行宮內頓時亂作一團，察合台王妃的尖叫、侍衛的呼喝與瓷器碎裂聲交織。圖帖睦爾僵坐在原地，看著兄長七竅流血的慘狀，手中酒盞“當啷”墜地。記憶中，燕鐵木兒臨終前曾攥著他的手低語：“陛下若想坐穩皇位，就永遠彆讓明宗踏進大都。”
“太醫！快傳太醫！”他的呼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慌，卻在轉身時與小德子對視一眼。太監袖中藏著的鴆酒瓷瓶還帶著體溫，瓶口殘留的褐色痕跡，恰似和世琜嘴角的血跡。窗外，烏雲遮住月光，王忽察都行宮籠罩在濃稠如墨的夜色中，隻有更夫梆子聲遠遠傳來，驚起一陣寒鴉。
天曆之變的消息傳回大都，奎章閣內，虞集默默將《貞觀政要》換成《左傳》。當翻到“鄭伯克段於鄢”的章節時，他提筆寫下批注：“至親兄弟，何以至此？”墨跡未乾，便聽得宮門外傳來鳴鑼開道聲——那是圖帖睦爾帶著“暴病身亡”的明宗靈柩歸來。
靈車駛過朱雀大街，百姓們跪在路邊，卻無人敢抬頭張望。街角茶樓裡，說書人壓低聲音：“聽說明宗死得蹊蹺，七竅流血，狀若中毒……”話未說完，便被官府的人拖了出去。而在皇宮深處，圖帖睦爾跪在祖宗牌位前，手中佛珠撥得飛快。燭火搖曳間，他仿佛看見和世琜的魂魄站在陰影裡，嘴角掛著與當年一模一樣的輕蔑笑意。
“兄長莫怪，這皇位……本就該是我的。”他對著虛空喃喃自語，卻不知，這場弑兄奪位的鬨劇，正將元朝的皇權合法性徹底擊碎。此後百年，每當新帝登基，朝堂上總會有人私下議論：“當年明宗之死……”而元文宗圖帖睦爾，即便在史書上留下“尊崇漢學，設立奎章閣”的美名，也永遠無法洗去鴆殺兄長的汙名。
深夜，虞集在書房焚化了那篇未完成的批注。火苗舔舐著紙張，映出他疲憊的麵容。窗外，暴雨傾盆而下，衝刷著大都城的青石板路，卻衝不淡空氣中經久不散的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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