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塵閉上眼,任由山穀的風拂過他蒼老的臉頰,那風中仿佛還夾雜著孩童稚嫩的講述聲,和另一位孩童溫柔的引導。
那句“我們講講你阿奶煮的粥好不好”,像一把鑰匙,輕輕巧巧地打開了他心中最後一扇塵封的門。
他一直以為自己開啟的是一本記錄真實的書,後來以為自己鑄造的是一麵照見人心的鏡,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大悟。
故事的起點,從來都不是英雄的凱旋或聖人的箴言,而是第一個敢於打破“規矩”的、結結巴巴的凡人。
這個念頭如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將過往數十年的記憶碎片瞬間串聯成一條清晰的脈絡。
一切都始於那本被他親手放置在村中祠堂的《守望錄·新編》。
那是一個厚重的、嶄新的、空白的本子,旁邊立著一塊木牌,上麵隻有八個字:“可添可改,不審不刪。”
祠堂,供奉祖先,莊嚴肅穆,豈容塗鴉?
村裡的老人們吹胡子瞪眼,認為這是大逆不道。
年輕人們則滿臉困惑,不明白這位聲望日隆的林塵先生,為何要做出如此荒唐之舉。
第一天,書頁上出現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偷過鄰居家樹上的瓜。”
第二天,有人在書頁角落畫了個小烏龜,旁邊標注著村裡某個愛吹牛的人的名字。
第三天,有人將一則流傳已久的英雄傳說謄抄上去,卻在結尾處用墨水狠狠塗改,添上了一句:“他最後瘋了,死在無人問津的角落。”
流言四起。
有人說林塵瘋了,有人說這是對英雄的褻瀆,更有人斷言,這本不知所謂的書,不出十日,必將淪為村中潑皮無賴宣泄惡意之地。
林塵一言不發。
他每日隻是走進祠堂,用一塊乾淨的軟布,輕輕拂去書頁上不存在的灰塵,仿佛在擦拭一件絕世珍寶。
他的平靜,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力量,讓那些喧囂的議論顯得格外蒼白。
轉折發生在第七日。
那一天,祠堂裡外三層圍滿了人。
一個約莫十歲的瘦弱少年,攥著一支炭筆,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儘全身力氣,在嶄新的一頁上寫下了一行字。
他的手抖得厲害,字跡也因此而扭曲,卻帶著一種刺破骨血的決絕:“我爹打娘,我也怕他。”
死寂。
人群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如滾油入水,瞬間炸開了鍋。
驚愕、憐憫、畏懼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少年,又有人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著他父親的身影。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林塵走了過去。
他沒有安慰少年,也沒有斥責任何人。
他隻是彎下腰,將那本《守望錄》捧起,然後用一種清晰而平穩,卻足以讓每個人都聽見的聲音,將那行字緩緩讀了出來。
讀完,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隻問了一句:“你們聽見了,是不是?”
這一問,如洪鐘大呂,震得每個人心頭發顫。
它不是質問,不是審判,而是一種確認。
聲音被聽見了,就不再是無意義的呢喃。
當晚,少年的父親,一個素日裡以蠻橫著稱的壯漢,在祠堂外跪了整整一夜,淚流滿麵,長跪不起。
從那天起,林塵知道,這本書活了。
它不再是冰冷的紙張與墨跡,而是一麵能照進人心最深處、最幽暗角落的鏡子。
這麵鏡子,不止照亮了祠堂的一角。
村東頭的學堂裡,蘇璃正教孩童們識字。
她讓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寫“幸福”二字,女孩憋紅了臉,許久,卻在紙上反複描摹著另一句話:“媽媽不咳嗽了。”
蘇璃的心猛地一顫。
她沒有糾正女孩的“錯誤”,反而微笑著將這張寫滿稚嫩願望的紙,小心翼翼地貼在了學堂的窗戶上。
第二天,學堂的窗戶上,多了十幾張類似的紙。
沒有華麗的辭藻,隻有最樸素的祈願:“我不求富貴,隻願家人平安。”“希望阿爹的腿快點好起來。”
蘇璃將這些紙頁一張張收集起來,用麻線仔細編成一冊,放在了村口的大榕樹下,取名《小願錄》。
十年過去,書冊早已泛黃破損,但每一頁空白處,都被後人悄悄補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