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那本《守望錄·新編》不再是死物,而是一麵扭曲的鏡子,照出人心底最深的瘡疤。
稚童塗鴉的怪獸旁,是淚痕暈開的墨跡,字跡歪斜地寫著“娘,我好想你”;一頁紙被劃得稀爛,隻剩下一個模糊的“悔”字。
而最刺痛林塵雙眼的,是那用血寫下的五個字——我恨這世道。
那暗紅的顏色,像是從書頁裡滲出的膿血,帶著一股不甘的腥氣。
林塵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拂塵?
拂去這些,與親手扼殺一個個絕望的靈魂何異?
他緩緩收回手,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從那一天起,祠堂的書案上,再無一塵不染的整潔,隻有一碗每日清晨換上的清水。
他不再打掃,任由秋風卷著落葉飄入碗中,在水麵浮沉,聚散,自行構成無言的圖案。
第七日,清晨的陽光斜斜照入。
一滴露水從屋簷滑落,恰好滴在碗中一片枯黃的梅葉上。
水痕浸潤,竟緩緩洇開,凝成一行細微如蟻的字跡:“你說水不乾淨,可眼淚也不是乾淨的。”
林塵的瞳孔驟然一縮。
他靜靜地看著那行字,直到水汽蒸發,字跡消失。
他端起那碗水,沒有絲毫猶豫,走到後院那棵枯瘦的老梅樹下,將水連同落葉一並,緩緩澆在虯結的根部。
他知道,這本書已不再需要他的守護。
它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撕開一道道傷口,艱難地,學會呼吸。
幾乎是同一時間,百裡之外,蘇璃的“夜爐席”也迎來了它的終結。
曾經,圍爐夜話是苦難者唯一的慰藉。
但漸漸地,爐火邊的低語變了味道。
有人聲淚俱下地講述著編造的悲慘,眼角卻偷瞄著聽眾的反應,將同情當作戰利品。
真實的情感被浮誇的表演所淹沒,溫暖的爐火,成了最冰冷的舞台。
蘇璃看在眼裡,心如明鏡。
她沒有斥責,隻是悄然改變了規矩。
那晚,熊熊的爐火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長桌中央一盞豆大的油燈,燈芯已經燒到了儘頭,隨時可能熄滅。
“今夜起,”她的聲音清冷如水,“每人隻有一句話。在燈熄之前說完。說不完,便不說。”
全場嘩然,隨即陷入死寂。
那盞將滅的油燈,像一隻審視人心的眼睛,讓所有偽裝無所遁形。
良久,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顫顫巍巍地站起,她的聲音抖得厲害,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我……我其實不想活了。”
話音剛落,燈火“噗”地一聲,滅了。
黑暗吞噬了一切,隻剩下沉重的呼吸聲。
無人安慰,無人評判。
那句赤裸裸的真話,在黑暗中回響,比任何故事都更具分量。
次日,老婦人又來了。
她氣色好了許多,對著蘇璃輕聲道:“昨夜說完,我睡了十年來第一個整覺。”
蘇璃微微頷首。
她知道,限製,有時並非壓抑,而是為了給被禁錮的真實,擠開一條逃生的縫隙。
而在更遙遠的一座邊城,一個背著行囊的小女孩停下了腳步。
城牆斑駁,風沙漫天,城中的每一個人都低著頭,腳步匆匆,仿佛身後有猛獸追趕。
他們的臉上,刻著同樣的麻木與戒備。
小女孩在城中心最空曠的十字路口,擺下了一張矮桌,桌上一碗清水,一支禿筆,一張白紙。
旁邊立著一塊木牌,上麵寫著:“寫你最不想寫的字。”
頭三天,無人問津。
人們隻是遠遠地看著,眼神裡充滿困惑與嘲弄。
第四日清晨,一個盲眼的老匠人摸索著走來。
他滿是老繭的手在桌上探了許久,握住那支禿筆,卻又放下。
他伸出食指,蘸了蘸清水,在白紙上,用儘全力劃下三道深深的水痕。
那三道痕,組成一個字。
“我輸了。”
女孩沒有問他輸給了誰,輸掉了什麼。
她隻是靜靜地等水痕乾涸,然後將那張紙,仔細地折成一隻小船,走到城中一口早已乾涸的枯井旁,輕輕將紙船放入井底。
當夜,奇跡發生了。
那口枯井的井底,竟滲出了一絲清泉,細流彙聚,竟將那隻承載著“我輸了”的紙船,緩緩托起,浮至井口。
消息不脛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