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的初春霧氣氤氳,蕪湖碼頭的石板路上,連夜趕製的龍旗在晨霧中低垂。黃得功按劍立於赭山之巔,鐵甲凝結著露水。山下營火如星,殘存的四鎮兵馬與李自成舊部混雜紮營——這是前所未見的奇景:大明的將軍與闖王的餘部,竟在龍旗下結成同盟。
“王爺請看。”部將田雄展開布防圖,“江麵布置了八十艘火船,岸炮陣地依山勢而建,多鐸若來,必叫他重演赤壁之禍!”
朱聿鍵裹著破舊的蟒袍,咳嗽聲在岩壁間回蕩:“黃將軍,如今朕...我不過是落魄宗室,何必...”
“陛下!”黃得功突然單膝跪地,甲葉鏗鏘作響,“萬曆爺的血脈就剩您了!南京那群軟骨頭奉的弘光帝昨夜被多鐸套上狗鏈遊街,大明不能亡啊!”
江風卷起一麵撕裂的闖字旗,裹著冰碴拍在岩壁上。李過默默拾起軍旗,忽然將其倒插進石縫:“額們闖營弟兄,打清妖可以,但得約法三章。”這位李自成的侄兒指著山下,“一不剃發,二不跪滿酋,三要祭奠陣亡的弟兄。”
奇異的盟約就在晨曦中達成。當禮官用斷刀代筆,在明黃緞上書寫監國詔書時,江麵忽然傳來炮響——多鐸的先鋒艦隊到了!
錢謙益顫抖著將《江東形勝圖》卷入畫軸。窗外傳來清軍操練的號子聲,每一聲都像鞭子抽在心上。三個月前,他還是東林領袖;如今卻是貳臣錄上的首惡。侍妾投水前咬破手指在他衣襟寫的“癡”字,如今變成日夜灼燒的烙印。
“牧齋先生好雅興。”洪承疇的聲音冷不丁響起。這位大清招撫南方總督大臣,正摩挲著架上《永樂大典》的殘卷:“聽說黃得功在蕪湖擁立唐王?先生可知那是自尋死路。”
錢謙益躬身時,懷中的密信硌得肋骨生疼:“老朽閉門修書,不知外事...”
“那就好好修書。”洪承疇抽出一冊《嘉靖實錄》扔進火盆,“攝政王有令,凡涉南明諸帝的記載,統統重修。特彆是萬曆朝後的黨爭,要著重凸顯明廷腐敗。”
火焰舔舐書頁的劈啪聲裡,錢謙益突然看清了真相:這群韃子不僅要奪江山,還要誅滅史魂!他想起昨夜收到的血書——竟是侍妾的絕筆,原來她投水被漁人所救,現已潛入太湖義軍聯絡點。
當夜更深入靜,錢府後門駛出輛糞車。藏在穢物中的畫軸,將由丐幫弟子送往太湖。錢謙益不知道,洪承疇的粘杆處暗探,正蹲在屋頂記錄著一切。
李長風展開《江東形勝圖》時,油燈爆了個燈花。圖上不僅標注了清軍糧道,更用朱筆批注:“三月十五,多鐸主力攻鄂,南京守備空虛。”
“錢牧齋這老狐狸...”劉銘樞皺眉,“會不會是反間計?”
王小虎突然指著圖上一處小字:“看這裡!說清妖在靈岩山埋了火藥,專等咱們鑽口袋!”
眾人細看果然發現端倪:蘇州守備兵力標注與實情不符,顯然故意留破綻試真心。張二狗氣得踹翻馬紮:“讀書人腸子都是九曲的!”
正在此時,水寨外傳來漁歌暗號。片刻後,個披麻戴孝的“寡婦”被領進來,揭開頭巾竟是錢謙益的侍妾!女子從發髻取出細絹:“魯王已在舟山監國,願與李軍共抗清妖。這是海路聯絡圖!”
絹布上還帶著體溫。李長風注意到她腕間深可見骨的勒痕——那是投水時纜繩留下的印記。
“清妖正在篡改史書。”侍妾聲音嘶啞,“寧波天一閣的範老爺拚死保住萬曆實錄,需要李軍接應。”
深夜的太湖起了風浪,戰船在浪濤間搖晃如搖籃。誰也不知道,此刻南京城裡,洪承疇正對著同樣的江東地圖微笑:“魚餌已撒,就等魚兒咬鉤了。”
多鐸望著龜山上殘破的闖字旗,嘴角揚起冷笑。他特意穿著鑲金棉甲,這是多爾袞賜的察哈爾汗貢品。
“報!黃得功部已過黃陂,距我軍五十裡!”
“報!李過殘部出現在漢陽,正在焚毀糧船!”
年輕的豫親王突然縱馬衝上高坡,馬蹄踏碎春麥:“讓黃得功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騎兵!”
地平線上浮現鐵騎洪流。這是多爾袞調來的蒙古八旗,馬鞍旁掛著狼牙棒和套索。他們不像滿洲兵那樣強攻城寨,而是像狼群般遊走射擊,專挑運糧隊襲擊。
黃得功的江北軍很快嘗到苦頭。這些擅長結陣步戰的明軍,在機動騎兵麵前如同呆立的靶子。更可怕的是蒙古騎射手的鳴鏑——那種帶孔哨的箭矢發出淒厲呼嘯,不少戰馬受驚狂奔。
“豎車陣!”黃得功怒吼著指揮偏廂車組成防線。忽然一陣怪風掀翻帥旗,露出後方空當。蒙古騎兵立即穿插切入,將明軍分割包圍。
混戰中,田雄突然倒戈!這位黃得功的心腹大將竟率部直撲中軍:“弟兄們!弘光帝都降了,咱們憑什麼送死?”
黃得功目眥欲裂:“田雄!你祖上三代受明恩——”
話未說完,冷箭已穿透咽喉。這位最後的大明江北統帥,至死都瞪著眼睛望向南京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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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將陣亡引發全線崩潰。李過的闖營舊部拚死搶回屍體,且戰且退至漢水邊。清軍騎兵追到河灘,卻發現對岸升起數十麵龍旗——竟是李長風親率太湖義軍來接應!
多鐸勒馬江邊,眯眼打量對岸新出現的火炮陣地:“看來釣魚釣出蛟龍了。”他忽然大笑傳令:“收兵!讓南蠻子多活幾日!”
清軍鳴金時,李過長刀拄地,望著漢水裡漂浮的明軍屍體喃喃道:“額說黃將軍,你賭命保的朱家王爺,此刻正在蕪湖宮裡選妃呢...”
朱聿鍵確實在挑選宮女。不過不是為享樂,而是在找識文斷字的女子整理文書。隆武政權草創,竟連抄寫詔書的文書官都湊不齊。
“陛下,太湖義軍送來密報。”宦官呈上蠟丸時神色惶恐,“黃得功將軍...殉國了。”
玉帶落地的脆響驚飛簷下麻雀。朱聿鍵呆坐片刻,突然撕開龍袍襯裡,取出份泛黃詔書——這是萬曆帝封他祖父為唐王的敕令,血胤傳承的印記。
“傳旨。”年輕皇帝的聲音忽然沉穩下來,“第一,追封黃得功為靖國公,建祠祭祀;第二,召李過所部入駐蕪湖,賜闖營‘忠勇’旗;第三...”他深吸一口氣,“朕要禦駕親征。”
滿殿嘩然。老臣們哭諫:“陛下係社稷於一身,豈可輕動!”
朱聿鍵卻指著長江方向:“太祖皇帝馬上得天下,豈有偏安一隅的天子?”
正在此時,江麵傳來震天巨響!多鐸的先鋒艦隊竟不顧水文複雜,夜襲蕪湖港!火龍船順流而下,點燃了明軍辛苦組建的水師。
朱聿鍵拔劍衝出殿外,火光映亮他蒼白的臉。誰也沒注意到,宮牆陰影裡有個小太監正用炭筆在絹布上記錄:“隆武元年三月十七,帝欲親征,水師儘歿...”
洪承疇把玩著蕪湖傳來的密報,案頭擺著剛編纂的《明史·神宗本紀》草稿。文中將萬曆皇帝描繪成昏聵貪財的暴君,而努爾哈赤成了替天行道的英雄。
“攝政王聖明。”他對北京方向拱手,“毀其史書,斷其道統,則華夏永為奴才。”
窗外忽然傳來騷動。衛兵押來個血人——竟是錢謙益的家仆!那漢子咬舌前嘶吼:“老爺讓我帶話...清風雖細難吹我...”
洪承疇蹙眉沉思片刻,突然臉色大變:“不好!錢牧齋用的是反間計!”他急令,“立即出兵查封錢府!再去靈岩山查看火藥布置!”
但當騎兵衝入錢府時,隻看到梁上懸著的官袍裹著《江東形勝圖》仿作。圖上批注觸目驚心:“洪承疇已識破計策,太湖義軍危矣!”
此刻真正的密信,正藏在運糞船的夾層裡,沿著運河駛向蘇州。錢謙益本人則端坐在文淵閣,悠然批注《唐詩鼓吹》——他早知道洪承疇會看穿,這本就是棄車保帥的死間計!
長江夜霧彌漫,兩岸的烽火照見曆史岔路:一邊是焚書坑史的野蠻,一邊是薪火相傳的執念。而在更深的暗夜裡,錢謙益的侍妾正帶著天一閣藏書樓的結構圖,駕小舟駛向舟山群島。船底暗格中,萬曆年間的地震記錄裡,藏著改變戰局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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