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州島,大靜縣衙。
回到縣衙,樸德歡幾乎又是連滾帶爬地衝進縣衙那扇吱呀作響、漆皮剝落的大門。
縣衙正堂光線昏暗,幾縷陽光透過糊著高麗紙的雕花木窗欞,勉強照亮了浮塵。
堂內陳設簡陋,一張磨損嚴重的案幾,上麵擺著幾卷文書、一個粗瓷筆洗和幾支禿了毛的毛筆;兩側是幾張供胥吏坐的矮凳,地麵是夯實的泥土地,角落裡甚至能看到老鼠打洞的痕跡。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墨汁、汗味和一種淡淡的、像是醃菜放久了的酸腐氣息。
縣令崔永浩正盤腿坐在一張半舊的草席上,麵前擺著個小矮桌。
桌上放著一碗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粟米粥,一小碟黑乎乎的豆醬,幾片醃蘿卜,還有一小塊烤得焦黑的明太魚乾——這就是他作為一縣之尊的“豐盛”早餐。
他穿著褪了色的青色圓領常服,這是一種朝鮮官員常服,非正式官袍,袖口和領口已經磨得起了毛邊,正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尖蘸著豆醬,試圖在蘿卜片上塗抹均勻。
聽到樸德歡上氣不接下氣的稟報,他手一抖,那點珍貴的豆醬“啪嗒”掉在了桌上。
“什……什麼?!”
崔永浩猛地抬頭,粘在胡子上的幾粒粟米都忘了擦,眼睛瞪得像銅鈴。
“大明國公?!遼東督師?!魏……魏淵?!率……率巨艦數幾十艘?!強……強占了碼頭?!還……還要恢複宗藩之禮,索要補給?!”
樸德歡跪在地上,頭磕得砰砰響,帶著哭腔把魏淵的話一字不漏地複述了一遍,尤其強調了“炮多性子急”和“要最好的地方歇息”。
崔永浩隻覺得眼前發黑,手裡那塊焦黑的明太魚乾掉進了粥碗裡也渾然不覺。
他哆嗦著手想去端粥碗壓壓驚,卻差點把碗打翻。
“禍、禍事了!天大的禍事!”
他猛地站起來,也顧不上什麼官儀了,在原地轉了兩圈,踩到了自己常服的下擺,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被旁邊的老書辦扶住。
“快!快備筆墨!不,用最好的紙!用我珍藏的‘清心紙’!磨最濃的墨!”
崔永浩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都變了調。
“樸德歡!你!你親眼所見,你來執筆!務必寫清楚!巨艦!大炮!國公威儀!還有他的話,一個字都不能差!寫完立刻以六百裡加急!不!八百裡!不!用最快的馬,日夜兼程!送往全羅道觀察使衙門!再抄一份,直送漢城兵曹和議政府!快啊!再晚,國公爺的炮就要轟過來了!”
他感覺自己頭上的烏紗帽已經搖搖欲墜,不,是腦袋都快要搬家了!
大靜縣衙
樸德歡忍著恐懼和饑餓,在崔縣令幾乎要噴火的目光注視下,用顫抖的手在珍貴的“清心紙”上寫下驚心動魄的文書。崔永浩親自蓋上大靜縣印,手抖得印章都蓋歪了。文書被塞進加急的油布防雨袋,由縣裡僅有的兩匹快馬其中一匹還瘸了條腿)馱著,兩名驛卒其中一個就是跟著樸德歡去碼頭嚇癱的小卒)帶著死囚上路般的表情,絕塵而去。
全羅道觀察使衙門
文書送達時,觀察使金大人正在後堂欣賞新得的青花瓷瓶。拆開一看,內容太過駭人聽聞,他第一反應是“荒謬!”、“崔永浩和那個叫樸德歡的小吏是不是被海風吹傻了?或是想訛詐朝廷錢糧?”
他嗤笑一聲,將文書丟給幕僚:
“查!先查查這個魏淵是誰?大明何時有個晉國公?再查查濟州島最近可有海寇作亂?這文書,語焉不詳,危言聳聽,恐有不實!暫存待查!”
文書被丟進了“待核實”的文書筐,壓在了幾份關於春耕和賦稅的例行報告下麵。這一“待查”,就是三天。
漢城。兵曹院
另一份抄送件終於抵達。兵曹判書李大人剛結束一場關於北方邊境防禦的冗長會議,身心俱疲。
看到這份來自最南端海島的“加急”文書,內容更是匪夷所思——“大明國公率巨艦強占濟州索貢”,他眉頭擰成了疙瘩:
“荒唐!大明自身難保,流寇遍地,建虜虎視,哪有餘力派國公率巨艦來我朝鮮?還強占濟州?定是倭寇假扮!或是海商虛張聲勢!此事、此事當由禮曹或備邊司處置更為妥當!”他大筆一揮,在文書上批了“事涉藩禮,轉禮曹核辦”,像丟燙手山芋一樣把文書轉了出去。
禮曹院
禮曹判書接到兵曹轉來的文書,同樣覺得不可思議。
“恢複宗藩?索要歲貢?大明自顧不暇,怎會如此?何況,我朝鮮對大清亦是,咳咳。”
他想到丙子胡亂後朝鮮對清的臣服,頓感棘手。
“此事涉及天朝上國,關係重大,非我禮曹一曹可決。況濟州島駐防、艦船核查,兵曹、水師皆有責任。且此文書來源偏遠,僅憑一小吏之言,真偽難辨。應轉交備邊司,由諸堂上官共議!”
於是文書又被踢到了備邊司。
備邊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