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淩河的水,裹挾著上遊未化的冰淩,嗚咽著撞向朽爛的船板。
風,是一種沉甸甸的、帶著鐵鏽和腐敗氣息的陰冷,無聲無息地往人骨頭縫裡鑽。
魏淵踩著跳板踏上遼東的土地,腳下的泥土凍得梆硬,硌著靴底。
眼前,便是義州城了。
城,還在。但那股氣,似乎散了。
殘破的城牆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沉默著,許多處垛口塌陷,裸露出裡麵夯土和碎石的本色,像被啃噬過的朽骨。
城牆上稀稀拉拉插著幾麵褪色的明字旗,無精打采地耷拉著,旗角在寒風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抽動。
城門洞開著,不見守兵盤查,隻有幾個衣衫襤褸的百姓縮著脖子匆匆進出,像被寒流驅趕的螞蟻。
魏淵沒有立刻入城,他勒住馬韁,目光沉沉地掃視著。
城門口不遠,一隊巡哨的士兵正沿著城牆根挪動。
他們的鴛鴦戰襖早已看不出本色,灰敗破舊,棉花從裂口處鑽出來,沾滿了汙黑的泥塵。
盔甲,大多是殘缺不全的,甚至有人隻在頭上扣了一頂破氈帽。
更刺目的是他們的眼神——空洞,麻木,深陷在眼窩裡,如同蒙塵的玻璃珠子,映不出半點活氣。
腳步拖遝,腰刀在破鞘裡晃蕩,發出沉悶的磕碰聲,仿佛不是活人在巡邏,而是一隊會移動的、失了魂的泥塑木雕。
一股濃重的詫異和隨之而來的冰冷怒意,瞬間攫住了魏淵的心臟。
他記得清清楚楚,不過一年前,鬆山會戰時,大明遼東軍的軍容整肅,兵卒眼中尚有血氣,市井間猶存煙火。
何以短短一年,竟凋敝至此?這寒意,絕非僅來自天氣。
“督師?”
身後親兵統領牛金甕聲甕氣地提醒。
魏淵收回目光,那深沉的詫異和怒意被他強行壓入眼底深處,麵上隻餘下慣常的沉靜,甚至帶著一絲長途跋涉的疲憊。
“進城。”
督師行轅並未設在之前皇太極的駐地。
李奉之提前選定的,是城內靠近西城牆根的一處廢棄官倉。
此地遠離喧囂街市,便於警戒,也方便隨時策應城防。
魏淵一行抵達時,倉房外已有人等候。
為首者正是李奉之,他一身素衣,臉色較之在京城時紅潤了些,顯是傷勢已愈,但眉宇間卻積著比遼東風雪更重的憂慮。
他接到魏淵的密令後早早便趕來了義州,安排著督師行轅的相關工作。
他身後,站著兩人。
左邊一人身材精悍,麵容普通到丟進人堆就找不到,唯有一雙眼睛異常沉靜銳利,正是魏淵的徒弟趙信。
右邊一人則截然不同,身量挺拔,穿著乾淨的朝服,腰佩繡春刀,氣質冷冽如出鞘寒鋒,正是沈煉。
見魏淵下馬,三人立刻躬身行禮:
“恭迎督師!”
趙信甚至激動的喊出:“師傅!”
魏淵見到故人也很是激動,他用力拍了拍趙信的肩膀,目光掃過三人。
然後看向李奉之問道:
“宇文公子呢?”
李奉之連忙上前一步,低聲道:
“回督師,宇文公子在京城操勞過度,染了風寒,病勢頗沉,實在無法長途跋涉。卑職離京時,他已臥床靜養。其餘幾位先生,對軍務涉獵不深,卑職思慮再三,恐其隨行反增督師煩擾,便鬥膽做主,請他們暫留京師,以備谘詢。”
他頓了頓,小心地觀察著魏淵的臉色。
“此事未及先行稟報,請督師責罰。”
魏淵聽罷,臉上並無慍色,反而露出些許了然。他擺擺手:“奉之慮事周全,軍旅之地,非兒戲之所。不懂的人來了,徒增掣肘。宇文公子安心養病便是。”
他目光轉向那座巨大的、用厚重條石壘砌的廢棄官倉。
“就這裡?”
“是。”
李奉之引路。
“此地堅固,空間也大,稍加清理便可使用。卑職已令人先行整理出一片區域。”
倉庫大門厚重,推開時發出沉悶的摩擦聲。
一股混雜著陳年穀物黴味、塵土和淡淡鐵鏽的氣息撲麵而來。裡麵果然已被簡單收拾過,中央清理出一片空地,四周堆積的雜物用油布草草覆蓋。
空地上支起了一張粗糙的長條木桌,幾把椅子,角落裡放著幾個半舊的火盆,炭火燒得正旺,是這巨大空間裡唯一的熱源和光源。
一張巨大的遼東輿圖用木釘固定在旁邊一根粗大的立柱上。除此之外,彆無長物。行軍床鋪直接鋪在角落乾燥的草墊上,被褥也是半舊的軍用品。
魏淵環視一周,對這極致的簡陋似乎頗為滿意。他走到木桌旁,隨手將馬鞭丟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很好。要的就是這股子硬氣。奉之,說說情況。”
幾人圍桌坐下。炭火劈啪作響,在眾人臉上投下跳動的光影。李奉之深吸一口氣,臉上的憂慮再也藏不住,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