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芹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無法呼吸。
她曾眾人眼中配得上李雲龍的優秀女性。
可此刻,她隻是一個憂心丈夫、心疼孩子的普通妻子。
她不懂那些複雜的路線鬥爭,她隻知道,她的天塌了,而她的男人,正承受著無法想象的痛苦。
“雲龍…”
她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喝口水吧?”
她將一直捂在懷裡的軍用水壺遞過去,壺裡的水還溫著。
李雲龍仿佛從遙遠的思緒中被拉回,緩緩轉過頭。
看到妻子眼中強忍的淚光和兒子懵懂卻依戀的眼神,他心頭猛地一酸。
他伸出手,不是去接水壺,而是粗糙的大手,輕輕覆蓋在楊秀芹緊緊摟著孩子的手背上,用力地、無聲地捏了捏。
“秀芹…”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跟著我…受苦了。”
“不苦!”
秀芹立刻搖頭,淚水卻再也控製不住,滾落下來,
“隻要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去哪兒都不苦!”
李雲龍看著妻子臉上滾落的淚珠,又低頭看了看兒子清澈的眼睛。
胸腔裡那股幾乎要將他撕裂的鬱結和悲憤,仿佛被這兩道目光融化了一絲。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要將所有沉重都壓進肺腑深處。
然後,對著兒子,努力地、極其艱難地,扯動嘴角,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石頭,看,外麵…有牛!”
小石頭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看到田野裡幾頭慢悠悠吃草的黃牛。
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小臉上露出了新奇的笑容:“牛!爸爸!大牛!”
看著兒子天真的笑容,李雲龍和楊秀芹的目光在空中交彙。
一絲苦澀的暖流,在冰冷沉重的空氣中,艱難地流淌開來。
目的地是東北邊陲一個巨大的國營農場——北大荒“向陽紅”農場。
這裡曾是“棒打麅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裡”的蠻荒之地。
經過多年墾殖,已初具規模,但依舊地廣人稀,冬季漫長而酷寒。
迎接他們的,是農場革委會一個姓王的副主任。
一個四十多歲、麵色黝黑、眼神裡透著世故和精明的男人。
他顯然提前接到了通知,知道李雲龍的身份“特殊”。
態度談不上熱情,也談不上怠慢,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疏離和隱隱的審視。
“李雲龍同誌,楊秀芹同誌,歡迎來到向陽紅農場。”
王副主任的官腔拿捏得很準,“組織上安排你們到第三生產隊參加勞動鍛煉。
希望你們能放下思想包袱,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勞動中改造世界觀。
農場條件艱苦,你們要有思想準備。”
李雲龍麵無表情地點點頭,隻說了兩個字:“明白。”
楊秀芹則抱著孩子,微微鞠躬:“謝謝王主任安排,我們會好好勞動,向貧下中農學習。”
他們的“新家”,是生產隊最邊緣的一排低矮土坯房中的一間。
“石頭!看!這是咱們的新家!以後,爸爸教你開拖拉機!比開坦克還威風!”
孩子被父親突如其來的動作和豪氣感染,咯咯地笑了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是徹底的身份轉換和難以想象的體力考驗。
農場的勞動強度,遠超常人的想象。
這裡的苦,是日複一日、仿佛沒有儘頭的、消磨意誌的體力透支。
是揮舞著沉重的鎬頭,在凍得比石頭還硬的“鐵疙瘩”荒原上,一寸寸地啃噬。
一天下來,骨頭像散了架,手掌磨出血泡,血泡又磨破,和凍瘡混在一起,鑽心地疼。
回到那冰冷的土屋,往往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秀芹同樣辛苦,她白天在農場縫紉組或食堂幫工,晚上還要操持家務,照顧孩子,在昏暗的油燈下縫補丈夫磨破的衣物。
然而,無論多累,李雲龍從未叫過一聲苦,從未抱怨過一句。
……
“老李頭,歇會兒吧!抽袋煙!”
休息時,有相熟的農工遞過煙袋鍋。
李雲龍也不客氣,接過來狠狠嘬上兩口。
他抬頭,望向南方,望向首都的方向,望向那片他為之征戰半生、如今卻身不由己的土地。